官道上的沙泥鋪的比較厚實,使得銅皮車輪陷進去時能得到一些緩衝,這樣行進的就平穩許多了。
蘇進揭開車簾布瞧了瞧外頭,入眼的是如詩畫點墨般的青山綠水,連綿起伏狀的丘陵高地。隨著馬車的行進,那縷縷清新的空氣鑽入車廂,饒是讓人心情舒緩下來。
「我說六子,你老家在哪兒?怎麼會來汴京的?」
蘇進往前頭問,別看這小子平時大大咧咧的,其實心裡那些小算盤也精明的很,這回兒三字經的外投宣傳做的那叫一個積極。
「我老家在江寧,小時候走了大水,跟爹娘散了,然後跟著那些流民一直往北走,不過很多縣城都不肯開城門,直到京師才算是到了頭,再後來……街頭行乞的時候遇到了掌櫃的,他就把我帶回了酒樓,讓我在大堂跑跑腿、端端菜,這一來一回的,也好幾個年頭了。」
前頭有些漫不經心的說著,蘇進卻都聽了進去,「是這樣啊……」他頓了頓又問,「那你有什麼想做的?比如有沒有想回江寧看看的意思?」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前頭卻是絲毫沒有留戀的意思。
「沒有啊~~還回去幹嘛,人都不知道長啥樣了……」他攥著韁繩說,「現在就想著多攢幾個錢,以後像掌櫃的似得開個酒樓,那樣就能天天吃蟹肉包了……」他歪著腦袋,想了想又說,「對了。還得娶個媳婦。」
裡頭蘇進握著車窗沿,聽著前頭小子的話微笑,這倒確實是務實的想法。正想著給他提幾條賺錢的路子,沒想到突然間前頭大驚起來。
「啊呀!!死了死了,我的錢袋子掉了!!」
「……」蘇進無奈的搖了搖頭,「裡頭有多少錢~~」
「有近兩錢銀子呢,這可怎麼辦喲,一定是掉那坡上了!」
兩錢銀子倒不多,不過看那小子鬼哭狼嚎的模樣。要是不回去給他找,可能一整天都會是這副死樣。
「那就調回去找找吧。」還能怎麼辦。
……
……
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被人撿去,這老小子折返的效率相當的高。顛簸的他的骨架子都快散了。
「到了到了~~」
一溜煙的就跳下了車,「肯定是剛才解手的時候掉的,蘇大哥你等等,我去去就回。」啪啪啪的踩著草叢上山。蘇進原本是想在車上等著。但想了想、這些毛頭小子做事不靠譜,還是自己跟上看看。
「大致方向你知不知道?」
蘇進腿腳沒他利索,一邊撩撥著齊腿高的叢枝,一邊慢慢向上蹬,可剛上坡脊,就不見他人影了。
「哎!那邊的是蘇進嗎?」
右邊忽的傳來少女的喊聲,聽著還有些熟,他不禁把頭扭過去看……
山風這時候又吹的湍急起來。身邊的葉片打起了息索的雜音。蘇進把目光望過去,在這片風聲中。望見了一些令他微感詫異的事情……
「這……」
其實對蘇進而言,這個未婚妻從來不在他計劃之內,要不是為了給自己那老娘一個交代,他幾乎不會去在這方面費什麼心思,所以了……你也不可能從他臉上看到什麼大起大落的表情,僅僅是一些詫異後的恍然大悟罷了……
「哦,原來是你啊。」他心思轉的很快。
這句話聽著是不是會讓人覺得有些沒良沒心,只不過從蘇某人的角度而言,這確實沒有什麼值得欣喜或者其它比較積極的情緒產生。
……
……
風繼續吹著,細微的葉碎從耳際掠過。
當矮叢處轉出一書生時,一切都變得驚人的不同起來。
首先驚訝的是慎伊兒,她的眼睛睜大了,手捂著嘴……太多的難以置信讓她變成了啞巴,沒想到師師姐的這個鄰家哥哥居然就是書院那書獃子,真不知道該怎麼去表現此時此刻的心情了。如果當時姐姐與這書生通一番姓名,怕是早就相認了,只是奇怪的是不論是姐姐也好,還是那書獃子也好,居然都連通一番稱呼的興趣都沒有,或許當時的他們都以為這只是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不相干的人中的一個,所以也犯不著虛偽的去噓寒問暖,不僅是浪費對方的時間,也是浪費自己的精力。
可是眼下呢,那片岔生的樹枝後,露出的那一張水墨化的臉,卻是無疑讓兩人都有些可笑的詫異出來。
「哦,原來是你啊。」
「呃……」女子滯了滯,卻是呵的一笑出來。
按照常理來說,久別的重逢多少會有些令人激動的淚點,只是在這麼兩個性格古怪的人身上,似乎並沒有那般的動人。
見面。
詫異。
寒暄。
只有腳邊搖曳著的雜蒿擺著不一樣的姿勢。
慎伊兒蹙著眉頭,很緊……望著眼前坐在滿是棘草的大磐石上絮叨的兩人,有些看不明白的喃喃:他們以前真的認識嗎?
從外人看去,兩人貌似聊得還挺投機,但是久在煙花場所混跡的慎姑娘來說,真話、假話,在她們眼裡都的一清二楚:這兩人……一直做著些客套到近乎惺惺作態的關切,或許只是在試探什麼,但是這種試探在慎姑娘看來,是離譜到不可思議的。
她一個人墓前準備祭品,把生錢壘好燒完。
烏煙扶搖直上,在這綠蔭蔥然的山坡上顯得極為扎眼。所以很快就有人被吸引了過來,當然不是他人,就是之前跑去深叢裡尋錢袋子的六子,此時找回錢袋子的他心情顯然輕鬆不少,在下來時望見之前拜祭的墓碑處有黑煙起來,心下大疑。也是趕忙過來看看……
他以為是剛才的火星沒有清理乾淨,所以趕著腳過來滅火,可等走進一瞧。才發現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更詫異的是……蘇進居然和一個素鎬女人坐一磐石上攀談,在望見自己後,倒是讓他先回車上等著。
「哦……」他摸著後腦勺有些不明所以,這蘇郎君還真是廣交海內,居然連這荒郊野嶺裡也能遇到朋友。而與此同時,那女人也讓她姐妹一同下去等候。
慎伊兒明白他們是有事情要說了,倒也不好繼續在這裡聽牆角。
等這人的肅清了。對著兩座乾巴巴的墓碑,書生和女子的談話也終於到了些關鍵點上。
「哦……是這樣啊,倒也是為難你了。」對於女子當年的遭遇。倒也是與何黔所說的差不多,他點了點頭,又問,「那這些年來。為什麼不找何老爹?」
女子臉上略有些蕭索之色。素手微不可見的蜷回了袖中,「師師……那時候還年幼、不記事,所以何老爹當年的住址就沒記得,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老爹也有自己的生活,師師這樣無端打攪也頗為不禮,哥哥說是也不是?」
這樣的回答也就是騙騙小孩,看來這女人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前。不過既然她是這樣的態度,那自己也只能呵呵的笑一聲。算是認同了她的理由。
「如果礬樓住不慣的話,那就回來住好了,畢竟是家裡面……凡事都能照料的到一些。」
女子轉過頭,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微微點頭,「師師明白的。」
其實對於自己未婚妻是李師師的事實,說他不驚訝肯定是騙人的,畢竟是史上最出名的女妓,光她和徽宗的風流韻事就傳了近千年,豈能不讓他有些別樣的眼光。不過在淺談了幾句後,也明白對方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的人物,所以……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的光輝也漸漸散去。
剩下的,就是一顆被浮華掩蔽過深的心了。
可能是因為相交不深的緣故才得出這個草率的認識,但最起碼到目前為止,女子嘴裡說的話……就只能讓他讀到這些婉轉的信息,如果說這是刻意所為的話,那這種刻意…已經外化到潤物細無聲的境地了。
「礬樓時間呆的長了,腦子裡、總會冒出到些奇怪的想法……」女子十指對插著擱裙上,下巴微微有些下傾,只露給他毓秀的側臉,「比如女兒家生來是為了什麼?師師想了很久,如若不是跌落風塵,那幾乎都是要去相夫教子的……」
「師師沒成過親,倒也不明白那些柴米油鹽的生活到底會是個什麼滋味,只是……」、「如今在礬樓的這種生活還是很隨然的,也並沒有外人說的那般水深火熱,外頭的良家婦女能做的,我們裡頭的這些姑娘們也能做,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事,區別也只是在於附庸給的是一個男人、還是多個男人罷了……」
她靜靜的說著,一點波瀾都沒有,「師師把這些事情想的很簡單,可惜世俗卻不會因為個人的想法而改變,跌落在煙花所的,那便是下賤、那便是污穢的,外界既然這麼眾口一詞,想來肯定是有道理的,所以那時候師師也嘗試著讓自己去接受這樣一種說辭,而且見的多了、經歷的多了,也確實覺得挺有道理的,只是……」
她仰了仰頭,樹葉稀疏間的光斑打過來,顯得很是明媚。
「等這人越來越大了,腦袋裡冒出來的想法也越來越稀奇……」她把手輕輕的攏在膝蓋上,「這些世俗禮儀……」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太確定的試探,「好像、都是男人家訂下的,他們說我們該怎麼做,我們就得怎麼做,跟扯線木偶一樣,給自己的感覺就不是很好……」
「好像這輩子…不是給自己過的一樣。」
她有些自言自語的說話,蘇進旁邊聽著,倒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如今在礬樓,彈琴也好、論道也好,雖然也都是日復一日的事情,但做的都是自己喜歡、並且擅長的,覺得這樣的自己就有些活著的感覺……如果以後出嫁了,雖然日子安定些。但是沒了這些一直以來相伴的醉紅旖旎的場面……」她停在這兒、「額…額」的想了好久,或許是在找一個合適的措辭,但是想了一圈後。還是什麼都不去矯飾了。
「會不習慣的。」
她算是把自己的想法和和氣氣的交代了出來,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旁邊顯然不好、也沒必要把有些事情提出來,再說他也是嫌麻煩的。
哦~~的點了點頭,「是這樣啊……」、「這麼想雖然奇怪,但也能理解,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如果哪天住不慣了,可以回來。」
他停了會兒、才在末尾加上一句。「我在汴京還得呆上個兩年。」
女子把明亮的眸子轉向他,一眨不眨的、盯了很久之後才噗嗤的笑了出來。
「謝謝哥哥。」
從她的笑容裡,很難看出來究竟是抱著怎樣一種心態。但如果從這女人後來的遭遇來推測,或許是有些別樣的遠圖考慮,既然如此……那對於她最好的態度,差不多就是現在這種「君子淡水」的相處方式了。
日頭慢慢的盈至枝頭。陽光成束而散。驅開些墓地的陰濕。
兩人算是交完心了,那就可以在劃定的界限裡做一些合乎規定的交往,咯咯的笑聲,帶著這種比較和諧的氛圍、兩人一同下了土坡,下面坡道上停擺著兩駕馬車,車前有人焦急等待,在發現李師師和蘇進兩人下來後,才算是把心頭的重石放下了。
「姐姐你可終於下來了。人還好吧?」
「這有什麼事,我只是與蘇家哥哥嘮了些家常罷了。倒是你……這次讓你跟來應該是悶的慌吧?」
兩人說說笑笑著上了車轅,慎伊兒回頭望蘇進,「你們應該也要回城吧?那一道兒走吧。」
蘇進還沒說,這早已坐在車頭前的六子就幫忙回了,「嘿嘿~~我們可是要去參加府尹大人召開的踏青會,所以你們就自個兒回城吧。」他並不知道這兩女人的身份,還以為是尋常村婦,所以也是不無誇耀之意的說話。
「咯咯~~」的慎伊兒被這小子逗樂了,一個踏青會就把他得瑟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去參加瓊林宴呢~~
不過正欲上車的李師師卻停下了動作,蹙著眉頭瞟了眼蘇進,想了想……才過去問,「蘇家哥哥怎麼會想到參加那踏青會的?」
蘇進也沒想跟她說這麼細,也就說了受擷芳樓所邀,只是這回答,卻讓李師師多看了蘇進兩眼,也不知她背過身在想什麼,最後忽然轉過身對他笑。
「師師也很久沒有踏青了,那不如順道一塊過去好了。」
慎伊兒一皺眉,「姐姐你……」她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李師師示意壓了下去。
既然對方這麼說了,蘇進當然不可能拒絕。於是乎,鄉間的小道上,一前一後的、兩輛馬車顛簸著前行。
李師師的馬車落在後頭,車廂內,是比較沉悶的場面,幾乎是她們入車廂的那一剎那……兩人臉上的笑意瞬間飛去。
「姐姐,你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還去那踏青會?」
李師師坐在車廂內,素手微微的攥緊著紗袖子,盡量不讓自己的情緒有所外溢,「我有我的考慮,你不要多問。」
慎伊兒極為詫異的看著旁邊的臉色,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一種慍色,不過顯然不是對她,看來……那個書生在姐姐心裡的地位真的不輕,如果那錦盒裡的東西是真的,那……
她偷偷的瞄著身邊的女子,見她慢慢將身上織滿熟麻的寬服解下來,好像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偷窺,把目光轉了過來。
這個畫面定格了很久,女子才嚅囁了下嘴角,「伊兒,這件事情只有你知道,那我也不妨把我的態度說給你聽……」她頓了頓,眼神變得凝煉起來。
「過去的事實已經無法更改,所以哪怕將來被人唾棄,我也要對自己問心無愧。」(……)
ps:近來身體狀況已經下降到一個極難忍受的地步,真的不能再這麼透支下去了,本來是打算休息一陣調養身體,但想到眼下又要進入情節,這樣作為怕是要被大家吐槽,所以權衡下,從今天開始到下週末內,隔天一章,希望大家理解。等身體恢復到一個正常水平後,我會支會大家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