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清明斷雪,谷雨斷霜,這清明節的到來,也使得大地變的柔軟溫和起來,大街小巷的、飄散著青團糍粑的香味,把節日的祝願送進每一家的祠堂。每家的主婦在今日就顯得格外繁忙,不同於年節時那喜慶的氛圍,清明顯得雋永安靜一些,大家低聲小語的念碎些尋日往趣,手下裹著清明粽,鍋裡蒸著嵩餅青團,暖暖的米香從窗格子裡飄出來,誘的家裡的小孩摸進廚房揭蒸籠……青團甜而不膩、肥而不腴,滿滿的都是漿麥草的香味,即便是被老娘拖著掃把趕也值了。
「小兔崽子,還沒蒸熟的就偷吃,小心拉肚子~~」
那個帶項圈的孩子撒腳就轉進了甜水巷裡,身後追不到的老娘也只能在後頭插腰幹喘氣,嘀咕了幾句小兔崽子後也回了。
蘇進在車轅上坐著,望著那小子轉進了個死胡同,倒也是不禁莞爾。今日清明,這墳肯定是要上的,至於那什麼踏青會,就容後過去了,反正差自己不差,倒不用這麼積極。
「好了沒,六子?」
他在車頭,店裡那小跑堂正賣力的把祭祀用的香燭高香搬上車,「好了好了~~」車廂後頭傳來。
今天清明,城裡的人大都去過節了,也沒多少人會來酒樓吃飯,所以蘇進也是給店裡的夥計放了一天假,只不過這小子在汴京無親無故的,不像另一個跑堂還有個遠方表叔在京,所以即便休假。他也只能在酒樓裡消磨時間,所以蘇進乾脆把他叫上,一起去城外轉轉。本來這小子還不願意。只不過在看到蘇進擱身邊的踏青會請帖後,就巴巴的一定要跟去湊熱鬧。
「好勒~~」
他一屁股坐上車轅,手上還拿著個青團圓子吃,蘇進看了他一眼,笑說,「這昨兒蒸的青團今早還沒熱過呢,小心半路跑肚子。」雖然清明受寒食的影響。也沿襲了吃冷食的習俗,不過習俗這東西……大多是一種心意,就連除夕守夜都要打折扣。更別說是清明了。
當然……也不是真個對於習俗的不尊重,只是眼下畢竟春寒,吃冷食有傷身體,所以大多人家都是把冷食供給祠堂。自己則是將糕點熱一下後再吃。不過眼下這小子倒是仗著年輕。拿起冷糰子就往嘴裡塞,「唔唔~~」的,「寒食嘛,當然要吃冷的啦,而且我就喜歡吃冷的青團圓子,味道老讚了~~」
蘇進搖頭笑笑,正要拽過韁繩馭車時,卻是被旁邊一把搶了過去。「我來我來~~」他丟掉吃剩下的青蒿葉,「蘇大哥你右手還沒好呢。怎麼可以讓你駕車。」其實事實只是因為這小子平時沒怎麼摸過韁繩,就好像後世沒開過寶馬的愣頭青坐上駕駛座時的興奮……他左拉右拽、大喊……大叫,「哎哎哎!!」、「噗通——」一聲,撞翻了一個麵攤後才變老實了。
……
「蘇大哥~~」他一張苦瓜臉轉了過來,「你不會扣我工錢吧?」由於剛才蘇進拿了四錢銀子給那攤主,所以心裡忐忑的要死。
「好好駕你的車,表現好就不扣。」
這小子哦了聲,終於安靜了下來,不過有趣的是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回過頭問兩句自己表現好不好,倒是把蘇進樂得。
「再問我就扣了。」還真是不得安生了。
……
……
車輪咕咕,很快馬車就駛出了封丘門。
蘇進父兄所葬的墳墓位於城外東北鼓池村的一處小陰坡上,由於當年政治原因,所以葬的比較遠,從城裡趕車過去得費兩個時辰,所以蘇進才早早的就準備好東西過來。索性那勞捨子的踏青會就在這村子往回走不遠處,剛才經過的時候還瞥了幾眼……很不錯的一塊養老地,山清水秀、鳥語花香,那府尹王震倒也是會挑地方。
「蘇大哥,按照村民的指點,這蘇老爺的墓碑應該就在這裡了。」
不論是蘇進還是小跑堂,都是第一次來這兒,所以還得詢問當地村民才能尋到這塊小陰坡。等到了之後才發現原來是一處亂葬崗,坡腳墓碑林立,不過多是削木而成的簡易墓牌,確實是比較寒酸的,而且由於是無人打理的荒地,所以數十年間的雜草林木已經完全將這片小土坡淹沒了,雖是歷經秋冬磨洗,但如今春風一度之下,這塊小陰坡上又是雜蒿野草絆腳。
「哎呦~~」六子一個趔趄摔了個狗啃泥,氣呼呼的把嘴裡的草芥吐掉。
這小土坡雖然不大,但陰面正好蓋過墳地,而且前頭又是一處小河灣,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倒也算是不錯的位置了,難怪能成為一處亂葬崗。
「蘇大哥,這這這!!」
腳步快的六子已經找到了蘇父的墓碑了,當年蘇家雖然落魄,但一塊像模像樣的墓碑還是立的起的,所以在旁邊一眾木刻的墓碑裡就顯得尤為扎眼。
窸窸窣窣的,蘇進他們提著祭祀用的食盒生錢挨過去,腳下踩著雜草、手上則不停的撩撥著齊腿的灌叢,有些帶刺的、還是扎的人挺不舒服的。
眼前,是兩塊石鑄無紋式的墓碑,半人高,撥開遮住墓碑的幾片枝葉,上面僅有寥寥數字。
「故顯考蘇公諱中之墓,子進立。」
「故顯考蘇府君諱弼之墓,女耘立。」
居然連籍貫生平都沒有刻上去,也不知道當年蘇家到底是何種心情,更有意思的是自己兄長的立碑人竟然是當時還未出世的小侄女,也不知自己那娘是怎麼想的,而且這塊近似於無字碑的墓牌想來也有蘇家不甘的心思在裡頭。
祭祀的香燭用具已經擺好,然後再是青團嵩餅之類的冷食供品。六子幫忙把邊上雜七雜八的灌叢草芥清理乾淨,嘴裡倒還是有些念叨,「這塊地兒倒是乾淨。沒多少東西。」
他這麼隨意的說著,蘇進卻是生生的滯住了點香的動作……
「六子。」他抬頭問,「陳老爹以前可有來過這邊?」
「應該沒有吧,往年清明掌櫃的要不是在酒樓看店,要不就回洛陽老家,好像沒說來過這兒。」
六子不經意的回應,卻令蘇進皺起了眉頭。他捏了捏這墳墓前的泥土,略顯黯淡,而且雜草長勢不比周旁。這些若只是讓他起疑的話,那接下來的事兒……就完全讓他難以鎮定了。
「蘇大哥,這邊也有個石碑墓呢~~」
幾乎就是挨著這塊墓地東側,確實也有一塊半人高的墓碑立著。蘇進撥開灌木叢過去。居然發現是自己那老丈人的墓碑……
「故顯考王公諱寅之墓,不孝女離立。」
蘇進不覺皺眉,因為這墓碑顯然要比旁邊那兩塊佈滿青苔的墓碑要新,當年王寅晚蘇中一年死,也可說相差不多,怎麼可能這墓碑會這麼新?而且墓前有用過的祭奠碗碟,雖然由於放的久了而有所毀裂,但這種損壞顯然達不到**年的程度……
所以。這一切都說明一個問題。
有人立過新碑。
當年王寅之女不過七八年歲,所以當時的首碑肯定是何老頭幫忙立的。只是如今墓碑再立的話,就不可能再假別人之手,別說何老頭經濟情況不允許,就是何老頭腰纏萬貫,也不可能去翻新別人的墓碑,畢竟這是很嚴肅的事情,所以……只有一個解釋。
那就是王寅之女,也就是自己那未婚妻來過這裡,可能是見墓碑舊了,就立了塊新碑。
雖然並沒有找到王女的下落,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她應該還在人世,只是不知道如今在何處為奴未婢,或者已經不在汴京了,這些都說不定,清明雖然是祭祖踏青的大日子,但是如果對方真的身處異鄉,怕也是很難再回到這邊來祭奠。
蘇進想著,忽然旁邊六子的聲音打斷了他,「蘇大哥,不行了不行了~~還真有點鬧肚子。」他哎喲著捂著肚子往深叢中跑。
蘇進笑了笑,早跟他說了不聽,不過眼下也不去說他了,自個兒把餘下的紙錢壘成小土丘,拿蠟燭點上,瞬然間……明黃的火焰熊熊而起,那熾熱的火光映照在蘇進側臉。
他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就這麼直直的站在墓前看碑。
兩塊墓碑,兩條人命。
荒蕪的四周讓這片肅殺顯得更為陰冷,跳動的火光印上墓前的冷食上,帶有些明滅不定的稜角,幾陣陰風掃過,捲出幾片紙火掉到了蘇進跟前。
他撂袍、下蹲,將這幾片沒燒盡的紙錢重新丟回火堆裡,最終一切都化為黑色的灰燼,只有煌煌的明燭還在墓前律動。
這時候,那去樹叢裡方便的六子也跑了回來,他提溜著褲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意猶未盡,「蘇大哥,你好了沒?」
蘇進點了點頭,「回吧。」
「好勒~~」他拍手打拳的把東西利索的一收,趕緊是前面開路,心裡頭就想著早點去那府尹大人的踏青會上玩。
「咕嚕咕嚕~~」的車輪行進聲在鄉間的小泥路上顛簸,蘇進也確實有些累了,就進了車廂小憩一會兒,原本計劃是要看球場用地的,不過眼下顯然沒這時間,只能以後再說了,至於手上這紗布木板,只能等那踏青會回來再卸了。
「六子,駕穩點。」這顛簸的車廂坐久了還真有些吃不消,尤其是眼下這副不靠譜的身體。
「好的,您坐穩了~~」
前頭那小跑堂也是沒個坐樣,抓耳撓腮的努力把車駕穩,等這車上了官道時,忽的迎面而來一駕桐皮油頂馬車,那小跑堂不禁多瞄了一眼,這荒僻地兒居然還有人過來。
「呼啦啦——」的一聲,兩輛馬車對駛而過,只有幾陣獵風在中間縈迴生響,簡直就像一個定格遺悔的畫面。
那對錯而過的馬車頭上,馭車的車伕也微有詫異。「這荒郊野外的,怎麼還有馬車折返……」
「怎麼了單叔?」車廂裡面有少女的問聲。
那車轅前的老車伕壓了壓氈笠,「也沒什麼。就是見了輛馬車從這村裡出來。」
……
馬車咕嚕咕嚕的行進在鄉村的泥路間,深淺不一的泥坑使得車廂不斷的上下起伏。
裡頭有兩女子,正是之前閣樓裡的李、慎二女,此時李師師身穿素鎬,腳納熟麻,發無點滴飾彩,臉去淡妝薄粉。瑤姿間、儘是一片從容幽韻。她身邊的慎伊兒一身淺青的對襟長褙,腰上系的是柏青的軟巾,不過頭飾亦是盡除。只留烏黑的青發挽成椎髻,但已是極為漂亮的姿容。她嘴裡繼續哼哼著不連貫的小調……
「每天過得都一樣,偶然會突發奇想,只要有了……」唱到這兒忽然偃了下去。「…幻想就會無限延長……」
輕快的調子雖然古怪。甚至唱到有些地方都要忍俊不禁的笑出來,但不知道為何,這些稀奇古怪的曲調一點也有沒有**低俗之感,反倒是一種令人感到溫馨的俏皮感,少女唱著唱著,總會笑場出來,其中一些生疏的咬字和詞彙令她難以適應,所以都是哼哼著馬虎過去。旁邊的李師師瞥了她一眼,不禁微笑出來。
也就這時候。前面的車伕勒住韁繩,「吁——」馬蹄漸漸收住。
與前面的蘇進不同,這兩女子輕車熟路的就找到了那處小陰坡那兒,馬車停在坡腳,車伕沒有跟上去,就在車上候著,兩女子提著香燭生錢徐步攀上,雖然土坡並不陡,但是對這些下著碎裙的女子來說……還是有些不便的。
「呼——」、「呼——」山風漸漸吹了起來。
坡上有綠樹植株,雜草荒蕪,兩人撥著碎枝雜草進去。在王寅墓前的是蘇氏父子的墓地,按照原本的習慣,都是先在這邊稍作拜祭之後再去王寅那兒,只是如今……這墓前的竟然生有一堆紙錢灰燼,零星閃滅的火星明白無誤的表明這裡剛有人來過。
「姐姐,這……」慎伊兒不禁把裝著香燭的手箱擱了下來。
這已經不用多說了,墓碑旁的雜草都有被人清理過的痕跡,而且……李師師把目光往前望過去。
果然……
王寅墓前的灌叢草木也有被人清理過的跡象。
「姐姐,有人剛來過!」慎伊兒幾乎跳將起來了,拉住她師師姐的手,「姐姐,肯定是剛才那輛馬車,現在追上去還來得及!」
李師師凝望著蘇家的墓碑,嘴唇微微的翳合著,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出來,但是……這一切都只能化為無盡的沉默。
但是她的手卻止不住戰慄,對!是戰慄!一種不知所措、一種對於未來恐懼的戰慄!!握著女子手的慎伊兒臉上極為訝然,這是她第一次從女子身上感受到這種極為明顯的情緒波動,以前的師師姐,不論是遇到再大的挫折,都從沒有流露過一絲負面情緒在臉上,哪怕是上元前的那次……也沒有,可是今天……
「姐姐,我們趕緊追上去吧!」
她極力想把女子拽走,但是卻如同拉拽著萬斤重石一般。女子的眉娟垂的很沉,似乎有一道陰暗浮在眼眉下……
「夠了。」
最後只有這麼一句丟了出來,很平靜,平靜到誰都聽得出來裡頭暗藏著一種近乎撕心裂肺的壓抑。
「姐姐!!」
慎伊兒急的直跺腳了,不過就這關頭、她腦中忽然閃過什麼,也顧不得後果如何了,「姐姐!我跟你說……」她沉了口氣,「其實……我偷看過你那錦盒,所以…所以……」她不知該怎麼往下說……
不過就錦盒二字,便已讓女子心緒大亂了,她顫著身形、但還是極力忍住了內心波濤洶湧的起伏。
囁嚅著嘴,想了又想。
「我……我心意已決,伊兒你不用多說了。」
正當這時,山坡下忽然沒有任何徵兆的傳來一少年的聲音,還有叢草被踏扁的瑣碎聲,離這裡近乎咫尺之距!
「…肯定是剛才解手的時候掉的,蘇大哥你等等,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