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大相國寺,於北齊天保六年所建,至今已歷五百餘年,為北宋皇家寺院、地位尊崇,轄六十四禪、律院,佔地五百四十餘畝,乃東京城內最大的佛教寺院。殿閣莊嚴絢麗,僧房鱗次櫛比,花卉滿院,予人金碧輝映、雲霞失容之感。寺內天王殿、大雄殿、八角琉璃殿、藏經樓由南至北沿軸線分佈,大殿兩旁東西閣樓和廡廊相對而立,藏經閣和大雄寶殿皆為重簷歇山式,層層斗拱相迭,覆蓋著黃綠琉璃瓦,殿與月台周圍有白石欄杆相圍,八角琉璃殿於中央高高聳起,四周遊廊附圍,頂蓋琉璃瓦件,翼角皆懸持鈴鐸,殿內置木雕密宗四面千手干眼觀世音巨像,高約七米、全身貼金,相傳為一整株銀杏樹雕成,異常精美。寺內東角有個亭子,懸萬斤銅鐘一口,該鍾霜天一杵,鐘聲悠揚深遠,聲震全城,此為相國霜鐘,宇內聞名遐邇。
此時相國寺門前鼓響燈熾,火樹銀花,一片燈火輝映。門前架有一座三丈餘高的山棚,上面掛上五彩繽紛的各類綵燈,有刻鏤犀珀玳瑁以飾的無骨燈,有以五色珠為網、下垂流蘇的珠子燈,羊皮燈、羅帛燈、馬騎人物旋轉如飛的影戲燈……其以莊嚴祥瑞的相國寺門為景,相比鰲山更是別有一番雅致,引得無數癡男怨女駐留觀賞,點頭評足……
「康非你看、那盞影戲燈上的人兒真好看~~」,「喜歡嗎?」,「喜歡啊~~可惜是貢燈,一般匠鋪制不出來~~」
「芝蘭在這稍待,我爬上去予你摘來~~」男子扔掉手中枴杖,手腳一用力,竟是上了山棚架子,在幾乎只能用一隻腳的情況下,愣是踩著那一個個樁節往上攀~~~下邊那女子嚇的花容失色,幾乎都要哭出來了…「康非!你別這樣~~出了事怎麼辦!你快下來~~」
這相國寺門口本就是人山人海,這一下、立馬便是圍聚成了一圈人,在那兒指指點點的……「那誰啊~~膽子真大,連貢燈都敢上去摘,嘿~~」可還沒笑出來,這腰肉就被一擰…「你還有臉說人家?成親這些年來、怎麼不見你給我摘一個下來~~」,「好好好~~」疼的也只能告饒,「我也給你摘去……」
結果這一來可就熱鬧了,你一個我一個的,帶著女伴的男子都被趕鴨子上架。那些身體力健的還好說,爬個山棚架也不算是難事,況且麗人在旁,更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但為難的就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才子書生,平日裡口若懸河、嘴燦蓮花,郎情妾意之時甚至要去給你摘天上的月亮。可是現在真要真刀實槍的干了,就個個裝慫了。有幾個架不住麗人的濃情蜜語,也只能壯士一回,撩起下擺用嘴咬住,真是使了吃奶的力氣,只不過當身後有善攀者輕鬆超過自己時,便是漲紅了臉罵粗魯~~
熱熱鬧鬧的,還有下邊無節操的人在起哄,「哎!那個胖子,你也太慢了~~像王八似的千年不挪個窩,你丟不丟人~~」……上面氣急敗壞的便是一隻靴子丟下來,人群裡又是一陣嬉笑。而這時,相國寺門口又是出來一批香客。
「陳叔,可還有什麼菩薩沒拜過~~可想清楚了,咱們這可是要回了……」
今晚上元宵可是陪陳老頭把這相國寺的幾個大殿盡數轉了圈,一個個菩薩拜過去,遇到個功德箱就是拚命撒錢,嘴裡唸唸叨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一定要保佑此次酒樓經營一帆風順~~」瞧他緊張的模樣,恨不得是搬一尊觀世音回去……
「仲耕,要不咱們請一尊觀音像回去?」
「……」
好不容易把全部的神魔大仙拜完了,又是在寺裡的攤販上席捲了一大堆佛器,拿包裹包好、系他肩上,感情叫他來是有個拎包的。蘇進墊了墊肩上的包裹,份量還不輕。翻了翻……佛龕、佛畫、念珠、盤香、寶佛旗、木魚……還有許多自己叫不上來的小玩意兒,「這是什麼?」他拿著只破銅碗問……「哦,這個是寺裡高僧開過光的聚寶盆。」老頭答著,又把一隻香爐塞進包裹……
頓時又是一沉,「……」
總算是東西都備齊了,兩人邊走邊說的下了相國寺門前的磋石踏階。周圍人聲鼎沸,燭火縱橫,蘇進倒也是調侃的問:「陳叔,可還有什麼菩薩沒拜過~~可想清楚了,咱們這可是要回了……」
老頭好像是正等著蘇進這麼說,撫掌一個振奮,「叔心裡還是沒底,想來是大雄寶殿少上了柱香,仲耕在此稍後,叔去添注香油就回來~~」說著也不待蘇進回應就蹬蹬的又上了台階往寺門裡邊去了。
蘇進無奈的搖了搖頭,也不知道他這一炷香要上到什麼時候。旁邊人群喧鬧的厲害……「宋郎~~我不要了就是,你趕緊下來~~」蘇進有些好奇的望過去……頓時樂了,這又是玩的哪一出?只見眼前這貢燈山棚上正前仆後繼的人上去摘燈,下邊各種嘈雜的呼聲:有勸下來的、有鼓勵奮進的,不過更多的是在那兒圍觀起哄,比如哪個慢下來了,下邊就有人把嘲諷送上去……
擁擠的人群後頭,有一壽簪金釵的貴婦也是仰頭觀望,或許是晚上眼神不太好使,蹙著眉問向邊上的女兒……「素兒,上面那人怎麼這麼像霽兒,你給娘看看、是也不是?」
……
蘇進也是佼有興趣的在後頭觀望,見有賴皮的、甚至是把前頭那人的褲腰帶解了,倒也是忍不住微笑起來,還真是一群可愛的人……「這位郎君~~」,身邊打斷了他的思緒,扭頭一看、原來旁邊挨著個卦攤,攤位上正襟危坐著一個白首長須的老道,他方臉塌鼻、戴術士冠,身上一件傳統道士卦服,捋著長鬚朝他頷然微笑,「觀這位郎君面色堂然、氣度英偉,不知可信命乎?」書生愣了下,笑著就要轉身……「就算是照顧一下老頭兒生意吧~~」
……坐下。
「郎君要測什麼?」,「額……」視線從山棚那兒收回來,想了想……「那就姻緣吧。」老頭慈眉善目的將一張質地不錯的藏經紙推過來…
「出個字吧。」
測字?還以為是看手相呢~~不過既然對方這麼說了……想了想、便在紙面中央留下一個四平八穩的「新」字……
老頭先是讚了聲書法,而後才執起紙張端詳起來,習慣性的攆弄起頷下那幾根鬍鬚,「這個新字……」他將紙攤在書生面前低頭解字…
不過書生的眼睛卻時不時瞟向邊上的山棚,這可比看電影有意思多了。不過很快、應該是有人去軍巡鋪舉報了,有一隊鋪兵跑過來厲聲喝止這些人的行為。畢竟是過節,大家也沒必要鬧這個不愉快,所以都是識趣的慢慢爬下來,最後、只剩下那個冠袍得體的瘸子還在那兒掙扎,下邊那些鋪兵喊他趕緊下來,不過這人倒還挺倔,愣是要把那盞影戲燈摘到懷裡才罷休~~
好!好!!
下邊總是少不了瞎起哄的,不過也確實是有兩份敬佩。畢竟誰都看得出來這斯文人壞了條腿,能到這個地步也是殊為不易的。看他摘得燈籠,還頗為興奮的朝下邊一女子招手示意~~~書生看著微笑,又轉回視線來,看著老頭解字…
「這新字……可拆成親與斤……郎君看…」老頭用粗糙的老手遮住這右側的斤:「這左邊是個親朋好友的親字,而這親自上頭是個立,可見郎君這份姻緣是建立在親友之上,因此郎君未來的有緣人、怕是得從親友中尋覓……再看這右邊……」
老頭不動聲色的抬眼瞥了眼蘇進,見書生臉上沒有什麼異樣,繼而又遮住這左邊親字:「這右邊是個『斤』,古曰凡斫物者皆曰斧,斫木之斧、則謂之斤,斤即斧斤之意,斧斤揮向於荊棘,既是有讚譽勇武、又有暗示磨礪之意,意寓郎君若想成此姻緣,怕是要歷番大磨難,正可謂好事多磨啊……」
啊呀!!這山棚要倒啊~~
旁邊人群裡炸出一片驚呼,只見這三丈高的山棚突然搖搖欲墜起來。本來這山棚便是臨時搭建,為了拆卸方便、下腳不會安置的過分牢靠,而之前又是這麼大波人的攀爬,怕是踩壞了些根基,使得眼下山棚鬆動搖晃起來。而上頭那瘸子由於腿腳不便,下來時甚至險些踩空……蘇進看著不禁皺眉。
老頭全神貫注的解字、還以為蘇進心中不樂:「不過郎君也勿要心憂,正所謂事在人為,這新字可有慾火重生,峰迴路轉之意,再以郎君面相……嗯……」那老頭做高人狀緩緩點頭:「雖然這中間歷程艱難,但最終必能有情人終成眷屬,郎君盡可放心。」等這老頭定睛一看面前……嗯?哪還有書生的人影……不過也應該是醒悟過來了,張大了嘴看前頭…嚇得趕緊捲起卦攤布跑。
啊!!!
山棚倒了!!
在人群的尖叫聲下、一片龐大的陰影遮天蔽日般的朝相國寺門口緩緩倒下~~~
「康非!!」有女子的嘶喊,夾雜在張皇失措的人群中。而山棚上那瘸子也隨著山棚倒下,也不知是不是力竭了,在快臨近地面時、這人像是被剝離出山棚一般,遠遠朝相國寺門口摔去,而這一刻、這山棚上的燈籠也一個個拋飛出來,墜在廟宇山牆、隗樹銀花上,雄起一堆堆的火焰!!
彭!!!!
三丈餘高的山棚轟然倒下~~~火浪四濺!!!
熊熊的烈火、尖叫的人群、嬰孩的啼哭……
「康非!!」
女子視線不斷的打著重影,在忽明忽暗火光燈光裡,一團白影略過自己眼前,伸手去抓、卻完全趕不上那速度,只能眼睜睜的看他朝寺門前摔去……
一切都結束了…
身邊四散呼喊的人群,「瞿兒~~」、「二奴~~~」,「娘~~我在這兒!」、「嗚嗚~~」的哭喊聲,一塌糊塗。遍地的烈火、滾燙熾熱的熱浪一陣陣的排到她臉上,干白的手顫抖不止,噗通一聲、軟倒在寺門前,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個殘酷的瞬間……
或許、兩人真的不適合……
就在女子快合上眼簾的時候,忽然一道人影接住了他、而後順勢倒地、往牆角急滾而去,一直到人重重地撞在了廟宇外牆上才停下來,「咚~~咚~~」的兩盞牆簷上掛著的燈籠墜下來,落在兩人身上,「刺啦~~」的便燒了起來……
「康非!!」女子哭跑過去。
「霽兒~~」、「堂兄~~」又不知從哪片火海裡跑過來兩人。
……
……
「怎麼樣?」
「堂兄!堂兄!!」,「康非~~你醒醒!!」
看著自己燒焦了大半塊的下擺,蘇進不得不搖頭,想撐起身子,一擰眉、腰和手臂感覺有些隱痛、但願不會是骨折了。不過也算是幸運,那瘸子脫離山棚時已經離地表極近,所以這墜勢弱化不少,不然以自己這身子骨,嘖~~可真不好說了……
等平緩下心緒後,抬頭看了看面前這三個女人,圍著那瘸子哭啊鬧,也是挺糟心的…
「人只是暈過去了,沒事~~先找地方歇一下吧。」他扶著牆根慢慢起來,那三個女人這才反應過來還有他這號人物,趕忙過來言謝…「今日多謝這位郎君仗義出手,要是康非他……」那女人話說到一半便是哽咽起來。身邊那名為素兒女子挽過女人的肩安慰,「堂兄還好著呢,芝蘭娘子勿要再傷神了……」不過在旁邊老婦的一聲咳嗽下,放開了肩、「娘…」
那老婦臉上不算是慍色,但也不是那種親切的態度,只是眼神稍稍提點了一下自己女兒,而後便是要向蘇進行謝……也就這時,相國寺門口火急火燎的一個老頭喊了出來,「仲耕~~仲耕!!」
「這兒,陳叔~~」
老頭發現書生後,趕緊是一溜小跑下來,見蘇進這狼狽的模樣,一個勁兒的搖頭:「這大過節的~~怎麼搞成這模樣?」又是一頓自怨自艾、倒是搞得旁邊那三女人一臉尷尬,趕著上前致歉……
「算了算了~~」陳守向扶著書生對那三人說,「事都這樣了,還是先到老頭兒酒樓歇一下,再叫個大夫過來瞧瞧有沒有大礙。」
三人看也是正理,倒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矯情,謝個禮、一起扶著暈厥過去的李霽跟在老頭身後。旁邊慌亂的人群也終於開始平復下來,還好在這山棚倒的不算是突然,給了下邊人群一定的反應時間,除了幾個倒霉蛋被飛燈砸中燒傷,倒也沒有重大的人員傷亡,不過……這地上的殘肢剩骸也確實是慘不忍睹,原本生機勃勃的綵燈山棚,眼下已經跟個死人似的躺在相國寺門前、只剩出氣了……
原本那一隊過來維持秩序的軍巡鋪兵到真是有了用處,一邊叫著通知宣德門處統籌安排、一邊在這邊撲火滅災。也好在這元宵燈節本就多走水,這滅火的心理準備還是有的,所以眼下做起事來也是得體、不慌亂,在遣散人群後,便從軍巡鋪推來水車灑水救場。這時相國寺裡也有和尚出來幫忙滅火,一桶接一桶,潮濕的焦煙味兒很快便從這邊飄了開去,也算是把這好端端的元宵燈會搞得烏煙瘴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