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宣德門前有傳來內侍高唱諭旨的聲音……「卿等勿須多言,回本安坐即可,若再有誹言參奏者,按滋事擾民同罪,仗一百、徒三千。」
得~~哪涼快哪兒呆著去吧。
數十個老酸儒在徽宗這邊碰了一鼻子灰,灰頭土臉的回了綵棚唉聲歎氣,大哀先皇太祖文治昌盛、堯舜禹湯,慟哭今日已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反正也是那些老掉牙的說辭,也就是出出心頭惡氣,倒也翻不起什麼大浪來。最前頭的宰執聽到徽宗布榜這道旨意,倒也確實是哭笑不得了…
「看來官家也是玩性未脫,還需幾年磨礪啊~~」中書侍郎許將抿了口茶,望了望宣德樓上飄動的垂黃絲絛笑了下,將茶盞輕輕擱下。旁邊的尚書右丞范純禮挽起袖擺,「啪嗒」一聲將白子扣上棋秤,而後捋著頷下白鬚沉吟思索,旁邊有女婢上前侍茶。
婀娜暈白的小團風茶香氣飄起來,來回黑白滿盤的棋局之上。
許將從棋甕裡摸出一子來,「今日鰲山燈會,卻只有你我兩個老東西來了,本來還想著湊成幾人玩關撲的……」老頭頗有些遺憾,將子落下,卻是震在了白子龍頭上,壓著白子難以抬頭…
范純禮眉頭深皺、手指不斷的磨砂著溫潤的玉石棋子,「……曾布要效章惇獨相,這幾天台諫那排擠韓忠彥的折子可是不少了,兩人關係已裂,自是不會過來了……而李清臣與你有隙、知你過來,便去了景德寺拜香去了,這老頭倒也是性子古怪……至於安燾、就真是情有可原了,昨日我去探了,確實是病在榻上,而且已經上了三天表章說要致仕,都被官家壓了下來,現在樞密院沒有震的住場子的人,老將軍身在西陲無暇顧及,朝中又多是曾韓黨羽,官家雖然年輕,但心裡也是一清二楚,只是如今根基尚淺,曾布又與簾中密切,已故隱忍不發,但等到時機成熟時,自會有所分曉……」老人落子,回頭擋住黑子下侵,「這幾天官家不是讓你草擬赦令,你自己應該心裡也有數……」
「呵~~」對面一笑,「這倒也是,儘是蘇子瞻之雲的老不休,而新黨那頭倒是新人拔出,看來官家這次的決心確實不小啊~~~」他頷首撫鬚,「…前兒還聽說得了帖北伐論策,這幾天正和樞密院商議可行性,看來真是要大展宏圖的意思……」,「這我倒是聽安燾提起過,說是若按此策施行,三十年內當能收復燕雲故地,只是我不擅軍略一道,倒也是不好做多評價,而如今那撰此策論之人在宮裡可是大紅大紫了,一個個美芹先生的稱呼,也不知是從哪裡訛傳出來……」
許將笑了笑,「如若真是如此,倒也是國之幸事,只是……」捏弄著棋子,露台上歌女渺茫的歌聲傳來,對於他們而言、著實是味同嚼蠟,輕輕歎了口氣,「……勿要重演元佑之政啊…」
兩位鬢角霜白的老人安靜的下著棋,旁邊的女婢內侍也不敢打攪,安安分分的守著,或是抬眼望望露台上的歌舞表演,鰲山上映照下來彤紅的燈華染在黃花梨面的棋秤上,黑白二子已是佈滿棋局……「說起來…」許將滯了滯手上黑子,抬頭望對面,「聽說范右丞替你孫兒向那李格非下了親?」
「犬子拿的主意兒,只不過用了我的名義,那邊說是考慮一下,不過估計是那李家女娃看不上…」老人呷口茶湯,「這些事兒能成就成,不成也無傷大雅,無非說出去賺些名聲。」……確實以老人來說,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這邊兩個宰執清淡的交談,而另外一頭的官員們卻是炸開了鍋,交頭接耳,一語傳一語,消息以流水下坡的速度層層推進…
「什麼!官家要選花魁?」
「不是吧~~今兒可是元宵,這會出事的!」
元宵本來就出行人多,尤其是宣德門樓前,這望出去一片青白黑灰人頭,小兒老耆、荊婦莽漢,到時候百姓肯定是得過來圍觀結果。尤其是州橋御街這一片,多的是醉酒街頭的浪子紈褲,到時候引起爭議來……嘖~~他們這邊官員的綵棚肯定得被揭翻,什麼酒罈子、魚丸子,到時候一股腦兒就是往你腦袋上扣,這個時候別指望前頭的禁衛能起什麼作用,人潮一擠,根本不能想像那時候混亂的場面。
於是一些心有餘悸的官員早早打起了退堂鼓,各個說著身體不適先回府歇息去了。不過要湊熱鬧的人還是絕大多數的,本來在鰲山這邊候著,也就是等這最後那場煙花表演,不過現在看來,倒是多了些盼頭,花魁賽誒~~每三年才有一次的,雖然不是多熱衷這青樓楚館的事兒,但就如後世的選秀總決賽一樣,不論你喜不喜歡,但關注度就是擺在那兒。雖然多數在得知結果後,也就是哦的一聲、是她啊~~然後又繼續下自己的元宵,但熱鬧、還是要去湊一湊的。
……
「我說老胡,今兒怎麼不見你那寶貝閨女?」
這右廊綵棚中後段,基本是台諫官的地兒。眼前一群革帶束冠的官家子弟正一個閣子一個閣子的尋過去,美其名曰打燈謎,其實那眼睛都是在瞟有沒有容姿貌美千金女郎。成群結隊的、若是發現不錯的目標,便是停下來,幾個人在綵棚面前繪聲繪色的演起了「多簧」……「啊呀~~成兄、這燈謎好是難猜~~『一…個…美人?』打一字,你說怪也不怪?我是如何也猜不出來,成兄可知?」,「這個得問傅兄才是~~」話頭轉到另一位翩翩美少年身上,那衙內一收折扇,「難不成……」眼珠子轉啊轉、「…是個『儷』字?」
「啊呀!!傅兄果然大才!!實在是讓小弟折服再三~~」
這一唱一和的如戲文般,偏偏還好死不死的在這邊擋人觀賞露台歌姬演舞,裡邊便有歉然的女聲傳出來…
「幾位郎君若是猜中了燈謎,便請移步去前頭領賞吧~~你們在這邊、可是擋住了奴家觀看歌舞。」
額……
等面前的這群衙內們灰頭土臉的走了,那女子才坐回席間,他身邊監察御史的老父倒是稍稍安慰了幾句,隨即對邊上同僚笑言,「我說老胡,今兒怎麼不見你那寶貝閨女?你看我家這丫頭,今兒一個人在這兒呆著甚是無趣,本來還以為能一起做個伴的。」
那台諫御史哈哈搖頭,「我那閨女也是閒不住的性子,今兒說是那擷芳樓的姑娘邀請,所以玩去了。」他這話出來,那女子驚訝的轉過頭來…
「涵兒妹妹去了擷芳樓?」
……
……
元宵夜,兩百餘步寬的御街之上已是人滿為患,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餘里,沿路過去一片燈籠燭輝,青玉石磚已被映的彤紅柔軟,置身其間、猶如踏在柔軟的雲彩之上,耳邊傳來賣元宵糰子、黃冷糰子的叫賣,鼻間最多的便是糯米香味,不過也少不了燒烤攤子裡飄出來的雞炙烤鵝香。五湖四海的賣藝人嘴裡噴酒出來、變成了火焰,嚇退一幫孩子逃到了另一頭、拖著下巴看走馬燈和皮影戲,或者死死的盯著點心攤上紅紅綠綠的香糕流口水……「小娃娃,要不要皂兒糕吃?」半塊冒著熱氣的米糕遞到他嘴邊,那孩子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後卻是嘩啦一聲哭起來、「娘~~~」……跑遠去了,弄的那攤主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東西啊?
而這東西兩道長廊下,一眾各色服帶的藝人早早起了攤頭,什麼趙野人倒吃冷淘,李外寧藥法傀儡等老牌節目更是受眾歡迎,總是少不了些人過去圍觀求個熱鬧。尹常的《五代史》這些月來賣的不錯,一些熱血子弟極是喜歡,就是單為這個、也值得往宣德門跑一遭,而且放眼望去的,儘是奇巧百端的雜演新說,在輝煌的燈火掩映下,饒是令人眼花繚亂。
街上的婦女頭戴珠翠雪柳,身著貂蟬袖,懷揣項帕,手提菩提葉形燈籠,盡情的沿著街心一路下去觀燈看舞,毫無顧忌,月白的羅裙輕衫明滅在燈火通達的天街上,端的是一陣清新的夜風捋過。由於徽宗授意,開封府派衙差開始在各個瓦子裡貼出告示,尤其是專門快馬通知七十二家正店做好與宣德門的信鴿聯繫,頓時間、這大街小巷沸騰了起來,這擺明了要開花魁賽啊~~
「聖上諭旨!!」
這正南御街上、隨著這聲高唱出來,人群不自覺的匯聚起來朝街心處看,只見一隊鐵盔精甲的驍騎拿著告示馳馬奔過,「今晚宣德門前布京內各大酒樓文會詞作曲賦,取魁者、以禮炮宵花賞!既祝上元,亦樂萬民!」,「聖上諭旨!!今晚宣德門前……」後邊又是馳過一隊駿馬。百姓的目光隨著一波又一波的唱聲打來回。這綵燈熠熠的御街大道原本就像是鍋裡十成熟的滾油,如今朝廷這道消息放出來,就如同往裡面倒了半壇陳酒,「刺啦」一聲、便是一道火焰竄起,直燒的整個東京城炙熱起來。
「大兄大兄!我們去宣德門看燈吧!」,「娘說讓我們在這候著的,別去了~~」,「不嘛不嘛~~你看好多人都過去了,我們也去看看吧!」這路邊上儘是些拉拉扯扯的人,意見不統一時就是這樣麻煩。
「柴三泡,你快點行不行!人家擷芳樓不缺吃喝,你買這麼多麻腐雞皮幹嘛?」,「好了好了,材用、你也別說伯謖了,咱們既然都陪他出來了,也不在乎再耽擱這麼點時間,反正擷芳樓那兒還沒開場呢。」
「麻腐雞皮整個汴京城就這攤子做的地道好不好,擷芳樓的不行~~」,「謝這位少爺賞臉。」這攤主趕緊是賣個乖巧。
「聖上諭旨,今晚宣德門前布京內各大酒樓文會詞作曲賦,取魁者、以禮炮宵花賞!既祝上元,亦樂萬民!」旁邊一隊驃騎馳馬奔過。
「什麼!!」節操掉了一地,「官家要開花魁賽!?不行不行、封姑娘有危險了,我得趕緊去救場~~」,「哎、柴三炮!你的麻腐雞皮還沒拿呢!」,「不要了不要了~~」遠遠的聲音飄來,這餘下兩人無奈的對視了眼,把這袋子雞皮包好跟了上去。
……
……
「哎喲喂~~姑娘們姑娘們~~這回可是出大事了喲!!」
東華門直出惠和坊西側馬行街,是京內有名的大酒樓擷芳樓所在,此下琉璃屋簷上的每個瓦壟中都亮上一盞福州清冰玉壺綵燈,成一線掛之,望去光潔耀人眼目,果有人間仙境之感。樓上笙歌夜唱、羌管弄琴,四面吊窗花竹,欄杆彩畫。這來去廳堂過道邊、隨處擺著牡丹舌蘭盆栽,隨著濃妝女妓們打著湘竹簾出來,「官人喲~~~」便似是為這片廳堂注入了生氣,陣陣的麝露清香飄散出去,讓人如沐春風。而雅間閣子更是精緻奢靡,香楠為地、軟錦成榻,簾幕小窗上垂掛有小水晶廉燈,微風輕撫燈盞下的流蘇寶帶,交映璀璨在整片樓道雅閣間。
「哎喲喂~~姑娘們姑娘們~~這回可是出大事了喲!!」這擷芳樓的老鴇姚氏屁顛屁顛的抄起湘簾進來,滿頭大汗的……
「媽媽又是在那念叨什麼?」
女子正對著青蓮鑲玉銅鏡上耳環,她身姿妍俏,容姿秀媚,一身清清淡淡的墨青紗裙,對於這老鴇的驚慌失措是習以為常,所以反而是一臉調笑的問,「難不成是礬樓那兒要推新人?還是潘樓那邊也要摘牌?」她說著忍不住是「咯咯咯」的笑了起來,旁邊還有侍候的丫鬟給她上髮箍,插步搖,「往左邊挪一些~~嗯……就這樣…」她提點著兩個丫鬟,自己也是拿手扶扶簪子,完全是不以為意的心態。
「媽媽可不是在說笑!剛得的消息、朝廷要開花魁賽~~」
嗯?
女子手一滯,有些迷茫的將視線望過去。
……
……
與擷芳樓隔金水河相望的遇仙樓,此時燈火輝煌、人流湧動,門前裘馬如雲、鈿車如水,進出門檻的無一不是大家士子,富賈名流,相談甚歡的攜手而入,裡邊的茶水博士趕忙備座看茶,行禮問安。只不過此時那遇仙樓三樓香氣宜人的一間閨房內,卻是傳出來驚愕的女子聲音…
「什麼!!朝廷這時候要開花魁賽!這…這也突然了!」
……
……
就在這一段平行的時間內,汴京城內所有的青樓瓦肆在接到傳令後都是炸沸了鍋,震驚、愕然、難以置信,甚至酒樓的老鴇龜公跑街串巷的去其它青樓求證消息……
「剛朝廷通知要開花魁賽?你們這兒怎麼樣,真假的?!!」,「我們這兒也剛接到通知~~」
「哎喲!!完了完了~~~我那姑娘可什麼準備都沒!不行不行~~我得趕緊去準備~~」
……
總之這一切、便像是脫了韁繩控制般的瘋狂和躁動。不過也不難理解,對於青樓裡的姑娘而言,最大的盛典不是元宵,也不是中秋,而是這每三年一次的花魁賽,那是屬於她們伶人的科舉。本來按照時間,應該是今年下半年的金秋時節召開才是,可不想今兒元宵朝廷發話下來要開,它們下邊自然不敢違逆,而且這其實還是好處更多,因為是官方主辦,又是在宣德門前布榜結果,藉著這上元節的喜氣,那意義和影響可就非同小可了。就好像後世在春節聯歡晚會裡直播一場在**廣場前舉辦的選秀節目一般,那是不可想像的,而這場選秀的含金量也不是以往任何一屆可以比擬的。
由於沒有了以往參賽資格的門檻,所以只要有財力的酒樓,都能或多或少捧出些紅牌來,如果能撈到個行首的列席、那更是穩賺不賠的生意。不過那花魁卻是不敢多想,素來都是潘礬二樓輪流轉,人家有那個底蘊在,比不得的,即便是像擷芳樓、遇仙樓那樣的頂級酒樓,在它們面前也還是稍顯勢弱。但於廣大多數中下游的酒樓而言,卻是一次重新洗牌的機會,如何不讓它們感到興奮和鼓舞。
而此時作為東京城最頂級的兩座酒樓之一的礬樓,卻似乎褪去了些往日的風采與旖旎。四層相高,五樓相向的龐大建築雖然依舊燈火通達、明光熠熠,但人流卻反是不比往常。中心樓四層上的一間小雅閣外,一個金釵滿頭的老鴇正在門外過道裡來回篤步,兩隻手攥的緊緊的,嘴裡唸唸碎碎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湘簾飄然,檀麝蘭香,儘是清雅的佈置氛圍。
裡邊有少女輕快的聲音傳出來,「媽媽你昨兒可剛應承給姐姐的,這才一天工夫呢~~」
「啊呀~~我的乖女兒喲~~」那老鴇急的直擦額汗,「媽媽也知道對不住你,只是這次是朝廷要開花魁賽,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礬樓這兩年一直被南面壓著,如此大好機會,錯過、可真是太可惜了~~」
裡邊那少女不為所動,「媽媽就不要再費口舌了,文會取消的消息昨兒就放出去了,如今賓客已走完大半,即便是如今宣佈姐姐掛牌,但那些才子官人們也不可能再折返回來……反倒是讓世人看輕了姐姐,媽媽說、是也不是?」
那老鴇氣的直跺腳,「你這牙尖嘴利的死丫頭,算媽媽我白養你這麼多年!!」過不久、廊道裡便傳來「咚、咚、咚~~」沉悶的下樓聲。
「咯咯咯~~」裡邊嬉笑起來,「媽媽可勿要摔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