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暖,拂過涼榭簷瓦當溝,護圍楣子邊幾株草綠盆景放著點綴,遠處東院演武場內球員很是熱火朝天的蹴鞠,要球聲此起彼伏,而亭內卻是清幽的幾縷茶煙繚繞…
「今日得見美芹小友,老朽這壓箱底的上品揀芽總算是物得所用了…」
一張蓮瓣古拙的石圓桌上,幾盞黑釉兔毫建盞安穩立好,一缺胯坐虎錦袍的老人將幾枚青白茶餅置入盞內,而後往裡注入少許涼水、開始慢慢攪勻成膏體狀…
圓桌之上,三人圍坐,坐東的便是這站起身來親自點茶的周侗,兩手邊分坐著盧俊義和蘇進,蘇進身後扭捏著個少年,一身短打蹴鞠打扮、包著灰頭巾,有些拘謹地抱著蹴鞠在蘇進身後。蘇進試著將散亂的髮髻重新繫好,不過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一旁的盧俊義如周侗般自顧自的點茶,不過看蘇進模樣,笑意便浮在了臉上…
「不想美芹也是好鞠之人,之前倒是不曾看出,不過……這腳法……」他拿手撣了下自己胸前那個灰泥印子,模樣甚是可惜。
見面前這對師生嘴裡一口一句的美芹叫著,就是在演雙簧一樣,蘇進倒也是覺得有趣。
周侗笑說,「蘇家小郎可不知京中那幾個老傢伙對你的論策可是讚譽有加啊~~不過,因為不知你姓名,也就美芹美芹的喚了,蘇家小郎可是勿怪~~」
坐東的周侗一邊提起瓷玉湯瓶往釉盞裡注熱水,一邊捏著茶筅拂湯攪面,逐漸的、茶面上浮上一層乳白湯花,與黑釉茶盞形成強烈的對比,甚是奪人眼球……
周侗將這盞點好的上品揀芽推到蘇進面前…
「粗人不懂茶藝,倒是辱沒了此等好茶,美芹小友可惡要嫌棄~~」
蘇進笑而接茶,不過小腿卻被身後踢了一下,耳邊小聲傳來咒罵,「老先生給你點茶,那是莫大的福分,還不站起來好生迎謝~~」結果某人卻只是稍稍點頭示意了一下,而後端起溫潤的黑釉建盞納氣一聞,頓時一股麝蘭香氣潤入四肢百骸,整個人便像是徜徉在雲端霧繚中般酥松沉醉…
「好茶~~」
那醇厚鮮美的茶湯入口,就如牛奶一般絲滑延綿,頓時將整塊舌苔上的味蕾刺激了起來,不愧是千金難覓的北苑貢茶。
「只是尋常的溪石泉泡製,倒頗是遺憾…」
旁邊同樣品茗的盧員外搖頭晃腦地擱下茶盞,「若能求來那惠山泉,那才不算是糟踐了好東西。」
周侗老眉一豎,瞪了盧俊義一眼,而後也不再繼續寒暄,直接便朝蘇進問了:「這幾日老朽好生研究了番蘇家小郎那篇論策,心覺小郎對於北境軍戎大勢認識頗深,想來平素也是極為關心的,那對於論策中……」
……
……
日頭漸漸而高,陽光也開始灼熱起來,亭榭前現在只剩下兩人坐著說話,目光卻是在演武場中與人角鬥的蘇進身上,不過也到真是奇了,看他瘦瘦弱弱的,倒還有兩分巧力,幾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被輕鬆放倒了,那些漢子還臉紅脖子粗的要再下一局,結果還是一樣、摔了個狗啃泥,旁邊圍觀的人便哈哈的笑聲送去,或許是陣勢越來越大,幾乎整個東院踢鞠的人都停了下來,圍聚過去瞧瞧。
身體肉搏,方顯男兒本色~~
亭榭裡周侗呷了口茶,笑著說:「一介書生也有如此血性,不知底細的、還真以為是武館的學員了,呵~~」他這邊望過去,只見蘇進又是將對手一腳絆倒……「就是路子有些野…」又搖了搖頭,「而且手底下也沒力,若是那些學員真個下狠,那就不怎麼好看了~~」
旁邊盧俊義聞言笑道,「老師可是有收徒之念?」
周侗捋著頷下一小撮白髯,眼睛望著遠處已然吃緊的書生,還是搖頭:「此子不過弱冠之年便已成老耆之心,只怕多是個心高氣傲的性子,該是不會應承,而且他已經過了學武的年紀,即便日後再是勤勉,也至多是個二流水準,我想……他也是明白的。」
「呵~~」
盧俊義笑了笑。涼亭階下一株垂柳微拂,抽出的新芽律動在眼前,場內的書生已經被人撂倒,摔倒在泥沙地裡,旁邊有歡呼慶幸的生員,不過書生貌似心情還不錯,爬起來又繼續,手上還帶比劃著與那勝者交流經驗,倒是小孩子習氣了,不過……此時盧俊義卻是回想起了剛才亭子裡蘇進對他的交代……
「官家應該還不知這論策是何人所撰吧…」,「嗯,不過、我想過兩天宮裡就應該會傳話出來……」
「…那它日若是宮裡問話出來,盧員外可否推說不知……」,盧俊義一愣,「為何?」……對面擱下手中溫潤的茶盞,仰頭望了望在亭簷楣子邊吹拂而動的新柳…
「想過些安穩日子…」
……
……
還真是個奇怪的人。
這也算是盧俊義給出的一個中肯的評價了,旁邊周侗笑著看盧俊義,「不下場子練練?做了多年的闊員外,這身手、可有落下?」
周侗頗有意味的考校起盧俊義,盧俊義不禁微笑,他望著場地裡歡呼雀躍的眾人,確實也有些意動,自己賦閒這麼久了,還真不知這武藝有沒有落下……不過他這邊還沒有站起來,場子裡的書生倒是朝他招手了…
「久聞盧員外河北玉麒麟之名,可否下場賜教一番?」
額……
午後溫暖的陽光從新柳嫩芽間隙直照過來,映在盧俊義臉上,使他有些刺眼似的拿手格擋開些,書生的身影此時明媚了起來,朝自己招手…
這……
涼榭廊道上的對穿風輕盈的吹著,石桌上茶香殘滯、泉水瀝干,只餘一鬚髮鬢白的老人獨斟自飲,他低眼看去,腳邊的蓮花石凳上,只剩下一條殘有體溫的黑絨幀風躺著上面、偶爾隨風翩動兩下邊角……
哇哇的場中連成一片的叫好喧鬧直刺耳膜,甚至南北院的一些生員也探頭過了來瞧。
「這就是那富甲大名的河北玉麒麟,早就聽我爹說了,據說還是老先生的嫡傳弟子,嘖嘖~~」
「哇~~這身手太厲害了!你看你看,那書生一個回合都走不過!」,「別說人家,你也不也是一樣。」
「嘿嘿~~我怎麼也比那書生好點,剛才只是一時大意罷了,要是真的玩相撲,十個他都不頂用。」,「嘁~~牛皮都吹破了。」
……
那一個個短打麻衣裝束的生員靠過來圍成圈,中間有兩人在泥沙地裡角鬥。一個身子魁梧、貌甚偉,自然是盧俊義了,他插著熊腰站在倒地的蘇進面前,爽朗的笑了起來…
「仲耕身子實在太弱,不是某家敵手,還是莫要逞強了~~」
蘇進摸著膝蓋慢慢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泥灰,也確實是鬱悶了,一直以為自己很能打的,沒想到後世這些標準搏擊動作放在如今、完全是花花架子了,還有……自己這身子有些吃虧,即便是有好的擊打之術,但沒有一副好架子支撐、也是不行的,看來以後得加強鍛煉了……
蘇進望了望盧俊義嬉笑的神情,又看了遍邊上一圈圍觀的兔崽子,「呸的」將嘴裡沙子吐了出來,對盧俊義拱了拱手…
「可敢上兵刃?」
「額……」
盧俊義神情一滯,圍觀那些人的笑聲也是頓時像被掐滅了一樣,冷場了大概有半盞茶的時間,隨後卻是一陣轟天般的笑聲爆發出來……
「哈哈哈!!」
「這書生還戕上了~~」
……
……
夕陽西下,溫煦地流照在御拳館垂花大門前的台明上,吱呀的~~實榻門被推開,從門檻出來兩隻腳,隨後又跟上兩隻,齊了……便一起有些踉蹌的走了出去。忽然的、一個蹴球從他們身上滾了下來,而後咚咚咚的從台階上一級級蹦下去,立馬便有「哎!」的驚呼,一雙裹有腿縛的腳跨下石階追,可還沒出兩步,身後便是一聲倒地,隨之而來便是罵聲了…
「你這小子~~球重要還是人重要!哲學學過沒?能不能分清事情的主次矛盾?」
那雙裹有腿縛的腳聽到話果然是停了下來,應該是消化了一下傳來的話,而後便啐了一聲,「不知所云~~~是你自個兒不自量力,屁股上挨了一刀還是輕的……」腳趾看似考慮地挪了挪,就躑躅了一下…
「自求多福吧~~」
乾淨利落把這話落下後,便溜下台階追球去了。
「……」
沒知識真可怕,看來以後得找機會把他的三觀扶正了…
……
……
人生在世數十年,靠的還得是自己。沒想到陳午那混小子真讓他自求多福了,沒辦法、為了那廉價的面子,也只能咬牙堅持到了踴路街,這剛一進門,倒是碰到了正要收工回去的莊舟。老頭還比較愜意,哼著小調將門帶上、正準備上鎖,不想迎頭就撞到了回來的蘇進,額……
「蘇家少爺這是怎麼了?」
……
將蘇進好生扶進裡屋歇下後,就趕緊從庫房取來跌打藥給他敷上,而後端盆清水上來讓蘇進洗漱一下,畢竟蓬頭垢面、滿身泥灰的樣子有些不成體統,等大致安頓了下來後,也算是出於長者份上,便問了這蘇進是做了什麼,在得知是去御拳館撈了一身傷後,倒是愣住了…
「蘇家少爺難不成是想考武學?」
回想起以往的種種,老頭不得不把怪人這個標籤貼在蘇進身上。每天一早就跑出去……說什麼、鍛煉,回來一身的汗,就在天井裡拿涼水沖,搞得天井裡外到處淌水,早春的天還很冷,半天幹不了地,害的自己去庫房取書的時候老是滑跤,不過畢竟他是主人家,看在那月錢份上,也就忍了下來。不過也是奇了,有一天早上書生沖完涼後倒是提著水桶過來問、他早上衝涼灑下的水是不是影響了自己……
他當然是搖頭,也不管是面薄還是怕打擊報復,反正是死不承認,不過書生倒是哦的一聲點頭…
「是這樣啊…」
是哪樣啊?莊老頭有些不明所以,不過第二天早上來的時候,就看見蘇進左叉右鏟地蹲在水井旁邊鼓搗,瞧了半天才看出來,原來是要挖條小陰溝將水引到院子外面去,而且又在水井週身刨了個半臂深的方形窪地,青磚貼齊,這樣的話、這沖涼下來的水就不會溢到路面上去了。
額…還真是個怪人。
聽旁邊一些婆娘說他是以前落魄商戶人家的少爺,或許是這個原因吧,反正他……真不像是個少爺。每天早上若是見到自己,便道聲早、話也不多,時而拿一些以前沒吃過的小點心給自己,說是老家的特產、京師應該沒有,不過還挺好吃的,甚至有時候自己早上還故意留著肚子來上工,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空腹過來的時候,這蘇進就沒做小點心,自己那肚子咕嚕咕嚕的打雷,那蘇家少爺便望過來問…
「老爹早上沒吃嗎?」
老頭憋紅了臉,只能燦燦笑著、跑出對門興國寺外的早點攤子上要兩個梅菜包子吃。不過最讓莊老頭不解的是,這蘇家少爺平日的活動實在是單調,說出去別人都不信這是一個商戶人家出身的少爺。一條長凳、一碟米糕、一本雜言,便能在天井裡磨上一個下午……當然,也不總是這麼休閒,前兩天就蒙頭在廚房鍋裡拿豬油香料熬什麼香胰,說是用來洗澡的,看來還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就是花花腸子多。唯一算的上正事的,就是前天跑去木匠鋪研究那什麼活字板韻輪、又不知從哪裡淘來了一副泥活字,真是夠閒的、好端端的研究什麼活字,而且昨一早就把兩個大傢伙抗了進來,這不、放天井乘涼呢~~~看他一下午坐在兩個大輪盤中間神神叨叨的念碎,自己也算是出於好心,便過去提點一下這個外行……
「這個……蘇家少爺,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