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虎子,往這邊踢!」
午後溫煦的陽光照下來,民屋屋坡上的雪塊融化了、滴成水下來,滴滴答答的。屋簷下,是幾張舊木長凳隨意的擺著,頭包裹巾的鄉婦圍著坐,吃著瓜果點心嘮嗑,偶爾將不慎滾過來的蹴鞠踢回去,拉起嗓子罵…
「都給俺出去踢!在人前晃晃悠悠的,頭都暈了。」
「算了七嫂,今兒除夕,就讓孩子們在院子耍吧,外邊雪都沒清盡,院子裡怎麼也耍的舒服些。」,「哎喲~~蘇家妹子可別慣著他們,這群崽子平日野的就跟猴子似得,前些天也不知道哪個兔崽子把隔壁的野狗綁過來耍,結果把俺晾外面的梅乾菜都打翻了、踩了個稀巴爛,想想就來氣,要是再不管管,過些天這蹴球就要砸你臉上去了…」幾個婆娘七嘴八舌的說東說西,嘴裡也是毫不閒著,長凳腳邊散了一圈的瓜果殼兒,足足的…便是在這蘇家院子裡坐了個下午茶,雖然對於那幾個熊孩子在院子裡倒騰蹴球極為不滿,但怎奈主家都說話了,倒也不好苛責什麼,算了……忍忍就過去了……
「娘~~蹴球…」
蘇耘兒眼睛直直盯著陳苓腳邊的棕櫚色蹴球,她有些忸怩,所以是咬著嘴唇往地下看,不敢抬頭,聲音出來就像小綿羊似得,人好多呢……
陳苓看了眼女兒,笑瞇起眼將腳邊的蹴鞠撿起來,輕輕拋了過去,「咯~~」的小丫頭露齒一笑、抱住球,悶頭又跑回來人堆裡,裡邊男孩丫頭都有,粗麻短褐的打扮,裹得都跟個肉球似得,雜在中間跑起來,其實也沒什麼男女分別,滑倒了摔了一臉泥,拍拍屁股就爬起來了,不矯情,所以才能玩的開……這或許就是做鄉野人的好處了。這邊一群小不點踢蹴鞠,屋簷下的一眾婆娘侃大山,也算是休閒的很~~陳苓作為主人家,什麼話頭其實也都是從她說起,以她為中心擴散開去,確實、自從蘇進被知縣請去赴宴後,這蘇家的境遇是好了不少,這鄰里鄰外願意過來說話的人是多了不少,今兒除夕、一大早的,這村裡的三姑六嬸忙完節事兒後,就巴巴的一個個跑來敲門……
「阿苓妹子,你就跟俺嘮實話吧~~你家仲耕究竟是咋的回事?怎麼從山裡回來就這麼神氣了…」
這是問的最多的問題,對於這個傻書獃的改變,村裡人心裡多少是有些不快的,不過畢竟不好表現在臉上,所以也只能通過這種問法來去掩飾,這話說開了,其實就是對蘇進的質疑,她們不願相信這樣一個既成的事實,所以就通過這種問法來祈盼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儘管這沒有絲毫意義,但心裡邊總歸是能平衡一點…
「這個……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仲耕回來之後就這樣了,可能……是我婆婆大病一場後長進了吧…」這算是一個比較能讓她們滿意的回答,一個個兩句佛祖庇佑的羨慕話送出口,心裡終於是平衡了……就是嘛、完全是運氣,就那傻書獃,怎麼可能會腦子開竅了,看來以後得多去縣裡拜佛了…幾個婆娘心裡各自打著小算盤,而陳苓說這話時,卻是自然而然的將目光投到了廚房間忙活的青袍書生身上,從這邊只能看到他忙碌的側影,袖管擼起來,切著魚肉片和蔥姜蒜,看他時而還回頭與後邊說話,臉上時而有笑容,不過卻是很淺的那種,但感覺……還是挺自然的…
「哦~~也沒走太多地方,就是幾家書館攤子,很多時候還是在陸主薄府上過的,他那個小女兒倒是蠻有趣的,天濛濛亮就抱著蹴鞠過來喊我起床……」
蘇進背對著身後灶台說話,手上將切好的鮮魚塊放進碗裡,後邊燒灶的不是別人,正是大病初癒的蘇老婆子,這身子勉強能動了,就嫌陳苓做的是豬食,這除夕夜的、就篤定了心思親自掌廚。而蘇進為什麼在這裡打下手,那就不得不說母愛的真摯了,這麼大半月不見,這做娘的、還是有不少話說的。不過這些「悄悄話」又不想讓那討厭的兒媳聽見,所以就讓蘇進留下來打下手,還好蘇進不算是四體不勤,這切菜備菜的動作倒還真是有板有眼的,最起碼……唰唰唰刀光閃、能把人唬住了。此時一邊做事一邊和老婆子搭話,聊一些這半月的事情,有些做的偏頗的事,就直接被一頓劈頭蓋臉的教訓,在老婆子眼裡,蘇進……
還是那個傻書獃。
「俺跟你說……年後上了京,可得給俺兜著點,別學你那不成器的阿兄、一天到晚泡在那銷金窩裡……咱蘇家可不比以前了,敗落了就是敗落了,當年分家的時候大房是拿了大頭,不過大部分也都用去買了平安,這餘下的錢、娘一直給你存著,就是留著將來給你風光的辦個婚事,再在縣城置家鋪子,這就可以了,娘也不是真讓你去下地務農,只是有些事情…娘不好跟你說、你也不要問娘,反正今後凡事小心,別冒頭、總是沒錯的……」
老婆子的嘮叨感覺比以往任何一次的話都多,說句不入耳的、有點遺囑的味道……或許是怕等不到自己回來的那一天,所以有些心裡話也就早說了,蘇進很隨意的聽著,對於其中幾個癥結問題,倒是真有些好奇了,看的出……這老婆子很擔心自己在京師鋒芒畢露。而反覆的告誡自己不要逛窯子,怕也不是表面那麼簡單。蘇進手上切著蔥花,感覺到外邊有目光望進來,也是轉頭應了上去,見是自家嫂嫂笑著看向他,也便算是善意的回了一笑。本來這廚房間的事兒,向來是女人家的,有些志氣的男人都是不屑於做的,只不過老婆子行事素來蠻橫,什麼規規條條在她那兒都行不通,他想讓蘇進留下來說些話,就這麼做了,哪裡管的上什麼「君子、庖丁」的言論,不然也不會給蘇進取這離譜「仲耕」為字,她真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還有,這東西你給我收好了。」
老婆子把蘇進喚到身前,探頭看了看窗外後,才小心翼翼的從懷裡掏出一封破舊的泛紅紙包,封皮上篆富貴牡丹紋,加一大黑雙喜字,就是有些隱淡了…
嗯?蘇進在袍琚上擦了擦手,有些不明所以的接了過來,紙封入手、細滑富韌,但想來是存放已久,零碎的粉屑還是粘在了手上。
「收好了,雖說咱們蘇家敗落了,但不能掉了信節,當年這門婚事是你娘一力促成的,所以哪怕現在王家那女娃為奴為婢了,你若是尋見了,也得把她帶回來……」
老婆子在耳邊不停的絮叨,蘇進則是有些隨意的解開紙封,瞅了眼裡邊,幾張薄薄的舊紙,揀出來時又是帶落幾片紙粉,打開掃了兩眼,額…是訂婚契,男女雙方的正書別紙都有了,契紙丹紅為底、箔金鍍邊,主婚人男方下填的正是老婆子的名字……很正式的一份訂婚契,又瞟了眼訂期……元佑四年七月丁酉日,也就是蘇家出事前一年。
「……你上京後,就去慈幼局查查,我信不過那女人說的,還有當年永慶坊那幾個老人……尤其是那何老頭!」老婆子幾乎是咬著牙的說出這個名字,「那年王寅入了獄後,王家那女娃就一直是他帶著,後來肯定是那老光棍喝酒賭戲花光了錢,就把娃子賣給了慈幼局,你娘這身病就是當年被他氣出來的,你這次上京見了那老光棍,先就給他兩個耳光子,替娘好好出口惡氣…」
老婆子本來好好的叮囑,到了最後、完全是在自我吐槽了。蘇進的耳朵震的有些發麻,揉了揉耳根子,這到底是有多恨啊~~就在他想著怎麼去消老婆子的仇恨時,外邊忽然是騷動起來。孩童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嚷嚷了起來「渾二哥~~」之類混雜的童聲,而後屋簷下坐著的鄉婦們也是忍不住站了起來,開始了一個比較混亂的局面,好像是在派發什麼東西,聽著歡騰的歡呼,蘇進將這手上的婚契收了起來,抬眼從門口望出去,只見一人徑直地走了進來。
「蘇郎君,渾二向你賀節來了。」
「哦~~是你啊。」
……
薛渾過來,倒是讓他有些小小的意外,左腿不是殘了麼?膝蓋中了一箭,想來應該沒有這麼快復原的,現在這麼趕的從縣城過來,看來也是個不想賅人情的傢伙。蘇進笑了笑,也正好從老婆子這邊脫身。這時的薛渾看去,確實很以往有些差別,雖然這左腿走路貌似有些不靈便,而且還帶點喘,但面色卻很是紅潤,整齊的髮髻梳的比以往更為嚴謹了,沒有矯情的感謝話,只是問了幾句蘇進來年的去向,在得知要上京看書鋪後,就調笑著說寄些書給他充充讀書人,確實……他現在走上了一條屬於讀書人的路,也算是柳暗花明了。不過兩個大男人的、其實也說不上太久的話,倒是下場和那些小屁孩踢了幾腳蹴鞠,也沒多時、薛渾便告辭去了下一家賀節……在外人看來,感覺就像是順路過來賀個年節,也沒什麼異樣的地方,不過…有心人還是能覺察到的……這給蘇家的賀禮可委實不輕呢……蘇進也不推辭,這一去汴京,家裡沒人照應,確實需要些物資周轉,就當是那小子交的學費了。
夜幕降下,夜空中只有一圓明月高高掛著,燦著皎潔的月輝,鋪灑在這一片寧靜安詳的小山村裡。蘇家院子此時也空了下來,村人都回了各家過節去了。陳苓房裡兩個炭爐燒的暖和,一盞油燈亮起了整間屋子,幾人圍坐在一張小案子上將這年夜飯吃了,收拾一新後,老婆子架著腿坐在榻上清點這一應的賀禮,包括薛渾以及之前胡勖陸煜饋贈的,零零總總的、清算下來,倒是讓老婆子有些吃驚,本來念叨著置成銀錢讓蘇進做了赴京的盤纏,不過卻是被蘇進硬生生留了下來,老婆子倒也沒堅持,便收了起來、說是用來將來作「嫁妝」。至於禮箱裡的幾劑爆紙精裝的仇四郎煙火、自然是被陸耘兒賊了去,和她耕叔兩人在院子裡大呼小叫的說要放煙花,院子的空地上,小丫頭憧憬地睜大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她耕叔點火引,甚至把小耳朵都捂了起來,不過貌似、這不是爆竹……結果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潮、還是積攢多年的人品被那塊板磚敗光了,四劑煙火全部打了啞,哧溜溜的在雪裡光喘黑煙……小丫頭臉黑地追著她耕叔的晦手咬,「阿婆阿婆」的、又是喊來至高神旁證她耕叔消遣小孩子的事實,確實……讓她白費這麼多表情是吃了些虧,所以雙方本著友好協商的態度、最後決議補償受害方兩個「賣火柴」的故事……
除夕夜的月,掛的很高、很亮,夜風淡淡的吹著,沒有雪花遮掩的時候,其實很是安詳。已經是很晚了,雖說是有守夜的習俗,但這時的人畢竟是早睡慣了,不可能真個守夜,尤其是像老婆子這樣身子不行的,也就早早睡下了,小丫頭倒是嚷著說要守夜,不過還沒過亥時,就已經稀里嘩啦的陳苓懷裡流哈喇子了,邊流還邊呢喃著烤羊腿~~或許今天是真的玩累了……陳苓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將她放榻上蓋好被褥,往炭爐塞了幾片乾柴,也催促蘇進回去歇了…
「仲耕,回去歇吧,嫂嫂一人守著就行了。」
總歸要留個人守夜的,雖然陳苓也是一臉疲倦,這些天為了準備過節、忙裡忙外的不消停,但蘇進卻沒有執意作陪,或許一人守夜有些孤單,但有時候……卻也是另外一種幸福,默默的代表整個家祈禱來年安康,便會覺得自己很受托付,滿滿的、都是充實的自我感動和激勵,哪怕是一個人抹眼淚的時候…
……
屋頂上的風有些大、有些尖冷,衣角都翻皺起來,甚至感覺有一片雪花打在了臉上,蘇進抹了去,緊了下被吹開的衣襟,抬頭望了望頭頂的那輪圓圓的明月……旁邊挨著坐下的敬元穎將佩劍擱在了腳邊,兩人一起坐在屋頂上,月光下的她、一身白淨的輕羅外衫顯得很是孤冷,她不去看他,轉而是遠望著遠處的榆丘,連綿起伏的山勢瑰美朦朧,那是有靈氣的地方,只是卻不是那般容易觸摸,轉而她便將視線往下了挪,陳苓草屋的支摘窗透出來暈黃的光華,一個操著織機的剪影投在殘舊的窗戶紙上,織織停停、強支著精神…
「其實……」她想了想,「…你倒也不是那麼絕情的人……」
「為什麼就不肯幫我…」
她的劍安靜地躺屋坡的雪上,由於劍重、陷了下去,像是被雪藏一般,她想了想後又加了一句…
「我有能力給你一世富貴。」
蘇進扭頭望過去,淡淡的月輝下,只有這女人冷然的側臉,她從來不正臉對人說話,臉上也從來不會有什麼像樣的表情,也算是素來的習慣,和她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倒也不會在這方面計較什麼…
「你這個忙……」笑了笑,「恐怕得費我一輩子的時間去做,我是個生意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麼不划算的買賣、可不做。」
女子微微低下視線、沉默了起來,夜風吹襲著她羅袂輕舞,雪花這時候又開始飄下來,閃爍瑩白在月光裡……
「你就沒什麼想達成的事。」
她嘴裡出來的話,永遠都是干扁沒有色彩的,有時候不是她想這樣,只是四百年來……習慣了,就像這一句…連個問號都帶不上。
蘇進揚了揚視線,從高高的屋頂上望下去,一覽眾物小的感覺、還真是讓人懷念,想達成的事嗎……他回想起來、笑了笑…
「我有個女人……」半句話出來,卻是讓眼前的雪在月光下飄了很久,女子史無前例的把頭轉過去看他,或許是覺得事有轉機了,見他嚅了下嘴,兩個字吐了出來……
「死了。」,「…有辦法把她從地府帶上來嗎。」他也將頭轉過去,兩人少見的對視著……「實話而言,想再見一面。」
「死了?」
「死了。」
「多久了……」,「四年…零七月……又五天吧、記不清了。」
女子安放在腿彎上的手指牽動了下、黯下眉頭,抿著嘴很久才說:「那就沒有辦法了,太久了,肯定轉世了。」
「嗯。」他將頭轉了回去,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好像在聽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一般,有些索然的插了插手,「說來…你又為什麼不轉世。」
「你今天話多了。」
還不待蘇進反應,這身邊就變成了雪花和月輝了,呵~~又把他一個人晾在屋頂上曬月光,屁股下枕著雪,坐的久了、倒還真覺得有些涼,他也是起身拍拍屁股、活動了番僵硬的四肢,而後俯下身子,手腳並用的爬下屋頂……
看來、還是有高來高去武功比較方便。
……
(卷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