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萬物開始復甦,正是一派祥瑞清明的新氣象,村裡小榆河上的堅冰此時也已然融化,正是年後初三。
村口簡陋的船運碼頭處,鳥雀嚶囀,幾棵枯稀桑榆的樹枝伸進了河面,汲取著春日的滋華。晨風徐徐吹襲,一葉單薄的烏篷船在碼頭前的淺灘處微微搖曳,船夫收起錨繩,碼頭上、做著最後的話別…
「仲耕,出門在外、萬事小心,莫要與人爭休,到時候你就安心在京師遊學,用度方面不用擔心,我爹爹心眼好,不會為難你的,對了…」女婦將一袋沉沉的布囊塞進書生手裡,「嫂嫂昨晚給你煮了些鹽水雞蛋,早兒溫熱了,路上餓了吃,別老吃那些榆饃醃菜,還有……」將臂彎上掛著的土灰包袱褪了下來,輕輕繫在了書生肩上,「這裡幾件外袍是嫂嫂新納的,裡面襯著棉絮、應該暖和的,別捨不得穿,衣服用舊了就丟,不夠了就捎封信回來、嫂嫂給你納,京師裡多得是有錢的衙內少爺,出去交友赴宴的,穿的不好、是會被人看不起的,嫂嫂不喜歡仲耕被人瞧不起,知道不?」
「呵~~」點了點頭……「醒得。」
「還有…京師物阜豐茂、繁情旖旎,巷道瓦子裡到處是煙花場所,是個實在的花花世界,嫂嫂不希望仲耕貪戀那勾欄瓦肆、以致荒廢學業,可好?」
「好。」
慢慢的、船夫將船撐開了去、離了碼頭,船尾後漾起了輕微的凌波,清妙幽靜。
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將腦袋慰進了身後陳苓的懷裡,望著烏篷船越來越遠而去,只有站在船尾划船的船夫還依稀可見,她臉上木木的,想起什麼似得仰頭望向陳苓…
「娘,耕叔什麼時候回來?」
陳苓理了理小丫頭額前被吹亂的髫發,遠遠的望著那愈見朦朧的烏篷船……
「或許…明年就回來了。」
「哦…」
清風穿過那枯稀的桑榆樹杈、吹襲著簡陋的船運碼頭,小丫頭或許是被吹風寒了,不住吸了吸鼻子,望著河灣盡頭的那一片桑榆林,暗暗的篤定了心思……明年就回來了。
……
……
北宋東京城。
佔地方圓四十餘里、民逾百萬,乃當世最宏偉壯闊的城池國度、沒有之一。十餘丈闊的護龍河拱衛東京四門,城濠內外都植上蔭綠蔥翠的楊柳,層疊開去、氣派恢弘。外城每百步設馬面戰棚、旦暮修整,望之聳然有勢。城門多甕城三層,屈曲開門,城內粉牆朱戶鱗次櫛比,牙道御街兩側各植樺樟成蔭。從南熏門而入,約闊二百餘步的南大御街映入眼簾,路面均是淌白磚墁壘砌而成,兩邊御廊,行人買賣其中,繁華如勝雲煙,一路過去,看街亭、明麗殿,中太一宮、武成王廟沿街而立,穿過蔡河中段的龍津橋進入明德門,這清明上河圖上的旖旎風光才算荷尖初露……
舉目而望的儘是醉花倚翠的酒樓畫閣、腳店百鋪,茶幡酒幟沂風紛翻、遮天蔽日。豪門雕車競爭於天街擁巷,邊關塞馬馳騁在御路天橋,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於州橋之上極目遠眺,汴水河道上蓬船如蟻、堵塞成龍,五湖四海的各路貨通鹹匯於船運碼頭。曹街泰廟處的燈市廟會延開數日,內中走馬斗戲、卦說攤雜,一路是花光滿路、簫鼓喧空。沿街瓦巷間唱賣著乾果臘茶、姜蝦酒蟹,攤販坐賈架好一帆綵棚,坐內一身白虔布衫、青花手巾在手,招呼些散來遊人香客。王孫貴族們借新年祥瑞之氣,頻降名寺古剎,或是修建明堂、冶鑄鼎鼐;民人大眾得獲關撲三日之幸,遍游城中大小賭坊,喜笑盡囊而歸。這年節開季,作為風花雪月聖地的七十二家正店酒樓開始了歷年的慣例——遍灑蘭帖、舉辦詩文學會,受邀才子書生們無不欣然而往,文會風流歌舞、詩聲笑語,足以讓人醉生夢死,當中又以潘、礬二樓為最,每每詩文會後便有才子佳人的故事傳出來,今日有說是潘樓的汐琰大家獨為某衙內獻了一舞,明日就有汐琰大家拿茶水潑紈褲的橋段了,總歸戲劇性的東西才能吊人胃口,至於事實如何……也無甚重要,本來就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表演罷了…
繁華過眼,新柳抽芽,又是一季新開。年後初一、朝廷便對外布榜新年號——建中靖國,想來也是徽宗和向太后妥協的過渡性年號,可見這場政治博弈並沒有真正的確定下來。而這幾天朝堂人事變動也比較頻繁,算是幾家歡喜幾家憂了,在老太后有意扶持下,這元佑舊黨中人開始逐一平反,首先便是恢復已故司馬光、呂公著等舊黨精神領袖的生前官軼、甚至是追封功績,而之後范純仁、劉奉世、呂希純等一干舊黨重臣也一一恢復前職、或是招使回京,整個朝廷的政治方向、開始有偏向舊黨的勢頭。不過這些廟堂之高的動盪對於普通平頭百姓而言,感覺其實並沒有那麼大,新年的喜氣可以沖淡很多讓人不愉快的事情,州橋明月的絕代風華可以掩去宋王盛世下的一切暗流波動……
興國坊,位於皇宮西角樓右掖門西出,太平興國寺對面,內中建有尚書省辦公府邸、襖廟、梁太祖舊邸以及啟聖院等,由於背靠大內,前抵望寺,又近中心御街,已故來往民眾絡繹不絕,車水馬龍的景象相比汴河兩岸、也是不遑多讓。
年初五的午後,暈白的酥陽愜意的下來,柔印在興國坊正南的踴路街上,淌白平整的磚墁上還沾有年前的雪,不過隨著氣溫上來,冰瀝逐漸柔軟成水,便覺得是散發著寒氣出來,時而走過的人還是得捂著手防寒。
視線望去,這南邊踴路街和西側啟聖院巷子夾角處,正好卡著一家書鋪,書鋪店闊兩丈,門額上掛著一塊陳記的木格子招牌,有些過堂風吹過來、便搖曳兩下。門前一小腿高的木板攤子擺出門道,堪堪趟出了屋簷,陽光正好可以掠過滴水瓦口斜映上去,上面隨意的擺上些古舊的經史要義,近了看,多是《九經》《字說》一類的官方范經,其中一本躺著的《爾雅》被人拿了起來,有些凋零的土藍封皮也不知存放了多久,清風吹了兩下、這霉味是直撲向鼻子來。在汴京這樣一個好地段卻賣不出去書,倒也是令人奇怪的……
他拿青灰的袍袖輕輕將封皮上的積塵拭去,吹了吹,輕輕翻開,入眼的都是一行行整整齊齊的松墨文字,泛黃的毛邊紙,甚至都破碎在了書裡。他一頁一頁的翻著,午後的陽光從他腦後打過來,映在書頁上,朦朦朧朧的、卻是帶著點真正的文墨韻味……
「那些都是十幾年前的陳書了…」忽然的、從裡邊傳來蒼老的聲音,「……以前呢、放著捨不得扔,現在看來是不扔不行了,太佔地方了,這位郎君若是喜歡,隨意拿去便是……」
青袍書生抬起頭,望了進去,只見這書鋪裡,一個老人正往書架子上擺書,他背很駝、側著臉,鬢角已白,露在袖外的手背像是植了塊蒼老的槐樹皮、儘是粗糙,此刻老人有條不紊的往書架子上擺書,一本接著一本、也不看自己,就這麼一個人靜靜的做著。
「這些書……」
書生握著手上這本殘舊的《爾雅》,微笑著回憶起來……「當時還拿來擦過屁股的,若是丟了,怕是日後如廁沒有手紙……就不好受了…」
那老人上擺的手一滯,緩緩的轉過臉來……
書生迎上目光望去,嘴角動了動、微笑了起來,過堂的風吹來,髮髻的緇巾在暈白的酥陽下飄然律動~~~
「喬老爹倒還是這麼有耐性…」
……
老人轉過臉來望過去,一洗的酥陽略過,人來人往的踴路街上,所有各色的民人小販此刻都成了流動的背景,都成了門口站的這個書生的背景……他穿了一身直琚右衽的青袍,身體羸弱、面相清雋,頭頂的髮髻梳的卻有些糟糕了,幾縷頭髮都散在了後頸……看來還不會照顧自己。比較醒目的是他背後的那個帆白書篋,看著應該很沉,因為底部都凸了個半圓出來,此時見他放下手上的殘書,將肩上的包袱解了掛在了臂彎,朝他微笑。老人張了張嘴,很是頓悟的模樣……
「少爺啊……」
……
……
一張長長的舊木凳擺了出來、挨著半人高的櫃檯,兩盞尋常的散茶泡上,握在手心、便覺得從未有過的安詳,書篋隨意的被安在了進門當口,像是看店的小二。一老一少坐在長凳上說話,外邊踴路街上人來人往、車馬行過,對面興國寺香客如織,新年上來,免不了的要燒香進佛以求新一年裡福祿平安。這中間還有幾個臨近的小孩跑過來,「老喬、老喬」的喊著問新出的神妖野志,在得知否定答案後便興致缺缺的走了,嘴裡說著什麼御拳館有人賭球、看蹴鞠去之類的話……這茶湯蒸騰起暈白的暖霧,溫潤在臉上,與這蘇家老人的對話也是那般親切自然。老人記性怕是不好了、說話很慢,往往要想上很久才能回上來,他時而看看鋪子,時而望望對面的香火鼎盛的興國寺……
「……只是二阮那娃不放心我在這邊干,說我大把年紀了,就該好好在家養老,其實…老奴倒也沒什麼,這十幾年干下來、也習慣了,要是就這麼走了,還真是…有點不捨得,只不過拗不過二阮那娃,老奴說沒事吧,他就跑到陳老爺的茶館去鬧……」
「唉~~也就隨他了,不過這樣也好,這鋪子也該有點新氣了,看我這老不休的,是一點生氣也沒有,這麼多年下來~~少爺你看…」老人指指點點著鋪子目力可及的每一個角落,又說著後堂印刷天井的狀況,「…都沒什麼變化的……」他好似歎了口氣,「這隔壁永慶坊當年的染局現在都拆成了道觀,可咱們這兒,還是這副模樣,難怪坊裡的那些官人們、寧可跑到長慶樓那裡買書,也不願過來這邊了……」
老人的話裡,已經分不清是遺憾還是辛酸,或者是回憶的溫暖和惆悵,人去樓空、十年光影飛逝……已是物是人非。
「就改了個牌子。」
這句話出來,算是把他拉回了現實,陳記書鋪,或者說……就改了一個字。
書生握了握手上溫燙的茶盞,隨著老人的指點,打量了遍這間陪伴著原主人長大的回憶載體,此刻、也是莫名的親切起來,儘管這份記憶不屬於他,但也不妨礙他從旁感受……而與這老人說起來,倒也是很隨意的,老人或許是太久沒人陪他說話,也或許是見了多年不見的少主人,總歸……話是比較碎、而且冗長的,其中問候了蘇母近況,在得知老婆子大病初癒後,算是緩了口氣,聊了一段時間後,這老人忽然自責了起來…
「哎呀~~人一老了就愛忘事,之前陳老爺可是千叮嚀萬囑咐了,少爺過來了就要第一時間通知他,真是的~~這腦子越來越不記事了…」他嘮嘮叨叨著,「…少爺且在這邊休息一陣,老奴去去就回。」
老人興致比較高,那張面膚坍圮著的老臉努力地擠出欣悅的表情,交代了幾句後,那蹉跎的背影就慢慢消失在踴路街的人流之中。午後的陽光溫軟流映在屋簷上的青灰筒瓦上,滴滴答答的、還有些雪水從屋瓦當溝處滑下來。
閒著也是無聊的,蘇進將手上的茶盞擱在了櫃檯上,從右邊的腰門進去,這書鋪後堂是比較開闊的,四面圍著屋房柴院,中間留一個天井,青磚鋪著、已經青苔滿是了,隱隱還能聞到些草腥味兒,這廊道邊還開了個小水井,平日用來汲水,倒是有點像後世的四合院,不過是袖珍型的。東邊一側有些不同,沒有建屋,就上面做了個屋簷,底下是一片狹長的空場,裡邊陳放著印刷的雕版模具,這數量也有上千了,沿著山牆壘過去,也是蔚為壯觀的,不過應該是被有心整理過,擺放的很有秩序。木架子上沒什麼積塵,只是這些雕版模具卻是蟲蛀的比較多、還有些潮濕,剛挨過了嚴冬臘雪,也是可以理解的。旁邊一應的桌椅小凳、黃紙碳墨,零零散散的丟放在一邊,這是以前工人印刷書籍的場兒,算是個小作坊了,而且對著天井,光照得到、雨卻打不著,在蔚藍少雲的碧空下,環境算是比較清淨的了……而這北面卷棚三間開的大屋子是灶屋,也就是廚房,依稀還能想起當年炎夏時工人們光膀子坐一起吃飯的場景……旁邊西側開了扇柴門,算是這裡堂的後門了,出門正對的是襖廟的後門,還有往北去的尚書省官邸後門,不過這是條很狹小的巷子,平時幾乎沒什麼人際走動,偶爾是幾個襖廟偷摸出來的僧客,或是尚書省幾個長史胥吏偷懶從後門溜出來……院子西邊的幾間屋子是庫房,儲放著書籍文案、或者其它亂七八糟的雜物……南面的屋子就有些不一樣了,因為它是兩層建築,都是用來住人的廂房,當年蘇進在這二樓也小住過不短的時間,或許現在上去找來,還能翻出當年不少耍剩下的玩物……蘇進一個人在這院子的天井裡篤步,腳邊是幾株修剪得體的臘梅盆景,記憶中零碎的片段如今拼湊起來,卻也是如此可愛。不過這時、外間鋪子卻是傳來不和諧的聲響~~~
「彭~~」的一聲打破了這份難得的寧靜,好像是東西倒地的聲音,蘇進皺了皺眉頭,尋著聲音出去,還沒到、便聽到少年扯著嗓子喊的聲音……
「老喬!!人哪兒去了!渴死我了,趕緊舀碗水過來!今天本少爺我高興,連灌了那三個豬頭九球,哈哈~~那三個豬頭,硬生生的從我胯下過,讓他們嘴賤,這下看他們明天還有沒有臉來御拳館,哈哈~~爽死本少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