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深冬時節,大明陝西布政使司秦州府丹陽縣,暮雪初霽,天空開始放晴,大街小巷,千山萬嶺依然一片蕭瑟寒冷。
韓越半躺著,背靠在床頭,雲卿左手端碗,右手湯勺,輕輕吹了幾吹,小心翼翼的遞過去放在韓越嘴邊,韓越強忍著那股刺鼻的氣味,嘴唇動了動,銜住湯勺,把那可樂般顏色苦到讓他作嘔的中藥嚥了下去。
「相公身體可否好些?」一碗藥喝得差不多了,雲卿關切的道。
韓越一時語塞,這個女子名義上是他的妻子,卻未曾謀面,如今相對而坐,韓越不知該說什麼,想了想才道:「好多了,······不用掛懷。」踟躕了半天,韓越還是省略了前邊的主語。
現在韓越才有時間細看眼前這個女子,他的妻子雲卿。
雲卿上身一件齊腰青布衣衫,搭配一件藍色百皺裙,略顯稚嫩的臉蛋,白皙明淨,說不出的嬌俏魅麗;烏黑秀髮齊垂肩頭,明目皓齒,柳腰纖足,沒有胭脂水粉塗抹,沒有華麗的衣服首飾裝飾,韓越看的一時竟癡癡呆呆了。
那八十世的重生還陽,韓越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擁有過,那些女人有一個共同點,可以和金錢畫上等號,此番看到雲卿再加上之前他聽到的她說的那番話,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他八十世的重生都沒有遇到過的女人。
雲卿感覺到了韓越那縹緲的有點癡癡的目光,雲卿羞赧的低著頭,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尷尬之中帶著點些許的為難。成親之後還是第一次和這個男人彼此離得這麼近,陌生是自然而然的事。
成親不過才幾天的時間,而對於這個男人之前的事更是一無所知,對韓越的印象還停留在剛開始見到他時那一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臉色煞白,躺在床上的樣子。
「相公你先躺著,奴家去做飯,飯好了,我叫你。」也許是感覺到氣氛的怪異,雲卿低聲道。
「嗯。」韓越自認為自己前八十世完全是在女人堆裡爬滾,可謂花叢中老手,經驗豐富,什麼樣的情況他都游刃有餘,可是如今面對這樣一個幾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小家碧玉,他卻望而卻步,不知所謂。內心縱有千萬種對付女人的方式,此刻卻是門背後的光棍——見不得人,沒了章法。
難道重生「變性」了?或者是附身的這個人太窩囊,影響了自己的發揮?
韓越一時沒有答案,雲卿起身,拿著手中的碗走了出去。
韓越現在才想起來,他到底來到了什麼地方?他附身的這個人又是什麼樣一個人?
憑著附身這個人的記憶,無數的「碎片」頓時湧進腦海。
此時是大明成化年間,此處是陝西布政使司秦州府丹陽縣。
而他是韓家長子,一個依靠賣點雜貨為生的家庭。從小體弱多病,三歲那年被送給了一個游離此處的道士,十幾年都是跟著師傅在秦州府東面的落霞山,習武練劍,認書識字,專研兵法韜略,十幾年沒有踏出過落霞山青雲觀半步,他的生活中也只有他的師父一目真人一個人。
半個月前,師傅讓他跟著一夥他不認識的人去秦州府萬家莊長澤驛截殺經過此地的一位朝廷大員。
經過半夜激戰,那位官員被殺,他身受重傷,之後不省人事,醒來之時,已是昨天聽到雲卿和二叔的對話。
難怪自己剛才面對雲卿之時會有那種反應,他所附身的這個韓越,長這麼大,根本就沒見過女人,女人對他來說就是個怪物。
韓越不禁苦笑,這兩個韓越奇怪的組合,要多怪異,有多怪異。
也不知道崔判官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是大富大貴之人他可以接受,只要不是短命鬼就成。
短命鬼!
想到這三個字,韓越頗感無奈,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實在可惜,他無福消受啊!
弄清了現在的基本情況和自己處境,韓越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崔判官牛頭馬面他媽的見鬼去吧,短命就短命,那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如果能在生命的最後,和雲卿這樣的女子生活一段時間,那也值了。
韓越試著活動了下身體,沒什麼問題,他掀開被子下床。
走了兩步,還行,除了頭有點暈之外沒什麼大礙。
他在屋子裡四處看了看,才知道古人最常用的形容一個人貧窮的成語「家徒四壁」是什麼樣的情況。
四面的牆壁上除了幾件破爛的木製器物之外,什麼都沒有,屋中的傢俱也就一張四方桌子,兩把椅子,以及放在牆角的一個破木盆。
走出這間臥室,外邊是稍微寬敞的正廳,和裡邊的屋子一樣,除了正中央桌子上供奉的香爐,以及牆壁上方不知何年何代之人的畫像之外,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
走進右邊的廚房,韓越初略的看了一遍,心就沉了半截,沒想到窮到這種地步,這就是他以後生活的地方,崔判官未免太狠了點吧,不求大富大貴,一日三餐,溫飽有餘,總得保證吧!
看來,想要在這個年代生活下去,只能靠自己了,他想以他八十世的能力,不至於當個乞丐,或者餓死街頭吧?
韓越在屋裡轉了一圈,出了大門,門外滿地白雪,陰風呼號,韓越不由的打了個寒顫。
這座房子相當古老,破舊屋簷灰塵滿佈,牆壁之上坑坑窪窪,所見之處都是經年累月遺留下的痕跡,沒有一處是完整的。
屋外的雪地上一連串的腳印通向房屋的右邊,韓越只顧著東張西望,竟一時忘了,雲卿不是做飯嗎?人呢?
看這腳印像是出去了,韓越返身回到屋中。
他的身體好的差不多了,或者說,已經沒什麼大礙了,韓越不想再躺在床上了,冰冷的床鋪,沒有一絲熱氣,單薄的被子無法抵禦從破舊的窗子上吹進來的冷冷寒風,還不如站在地上來回踱步,至少那還有一點血氣通暢的溫暖。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雲卿提著袋子和蔬菜,出現自門口。
「相公,你怎麼起來了?」雲卿放下手中的東西,走過去,頗有點責怪的道。
韓越看了一眼,雲卿臉頰凍得通紅,髮絲上結了一層冰,口中哈著白氣,單薄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我身體好的差不多了,不用一直躺在床上。」韓越說完看著桌子上的那袋米和那些新鮮的蔬菜。「你······出去買東西了。」
「是的,相公,你身體剛好需要營養,所以我出去買了點蔬菜。」雲卿答道。
「家裡還有錢嗎?這麼多東西要不少銀子吧?」韓越臉色變了變,問道。
「啊?沒了,這些錢是我借的。」雲卿有點意外,韓越會這麼問。
「借的啊!那你手上戴著玉鐲呢?」早上雲卿給他餵藥的時候,他清楚的看到雲卿的手上戴著綠色的玉鐲;當雲卿拿著那些大米蔬菜回來的時候,他注意了一下,她的手上空空如也;借的?那可能嗎?那天雲卿苦苦哀求,他的叔叔都死活不借,更何況那還是在他的親侄子奄奄一息之時,如今想借錢買東西,那是做夢。自己的親叔叔都借不到,外人怎麼可能借的到。
再加上雲卿那一副極不自在的樣子,韓越什麼都明白了。
「玉鐲?什麼玉鐲?」雲卿抓緊袖口,雙手相握放在肚前。
「那是你父母留給你的遺物,或者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吧,如果昨天我沒有醒來,恐怕這件鐲子我今天早上也不會看到了。」韓越這話說的很平靜,心裡卻是複雜的很。
「相公,我······」雲卿低著頭,沒有說下去。
韓越走過去,扶著雲卿的胳膊讓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那件鐲子,如果是當了的話,我一定會幫你贖回來的,不過以後錢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低聲下氣的向別人借錢,或者賣掉自己的東西去換錢。」韓越緊握著雲卿冰涼的手,含情脈脈的道。
「嗯!」雲卿微微頷首,輕輕應著,眼裡淚光閃爍。不是雲卿喜歡哭,也不是這個男人讓她多麼感動,而是這麼多天無依無靠,受盡煎熬和白眼終於在這寒冷的冬天,寒冷的世界裡,感受到了一點微暖,雲卿頓時輕鬆了許多。
從這一刻起,韓越有了一個堅定的想法,不管自己是否短命,他一定要在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為這個女子準備足夠的生活資本。
「你坐著,我去做飯。」韓越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有點生硬的道。
「不行,相公,你去歇著,男人怎麼能做飯呢?」聽了這話,雲卿彷彿被電擊似得站了起來,慌張的道。
韓越並沒在意,繼續道:「沒事,我怎麼不能做飯了,我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男人應該以功名為業,而且相公有病在身,廚房是萬萬進不得的,莫非相公嫌棄奴家不成?」一時間雲卿慌張,羞怯,還有著些許的怒氣,讓她孩子般的臉上紅潤楚楚,說不出的惹人憐惜。
這是哪跟哪啊,要是在自己那個年代,家徒四壁,又懶的話,到哪去找媳婦去,莫說是一介書生,就算是碩士博士,沒有身份沒有地位,照樣不值一提。
現在自己連個秀才都不是,雲卿還這麼重視他,想著他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出人頭地,韓越在心中一陣苦笑,不知他是該高興還是該無奈?
他知道這個年代,女人地位低下,經過數千年封建禮教的教化,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的女人,都默認了男尊女卑的現實,並通過一個個女人的身體力行,捍衛著這個社會最基本的價值觀。
不僅如此,有的女人用一生的時光去踐行著對女人不公甚至壓迫的教條,所以才有那麼多的家庭因為貞節牌坊光宗耀祖,甚至流傳後世,更恐怖的還有「曹婦割鼻」這樣令人臉上冒汗的故事。
不過現在看到雲卿這幅樣子,韓越不覺得不可思議了。
「沒有,我的意思是······」
韓越還沒說完,雲卿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相公你去休息吧,飯好了我叫你。」雲卿說完,拿著桌子上的米和菜走進了廚房。
韓越還想說什麼,但是他知道他沒什麼可說的了,無論他怎麼解釋,也不可能向雲卿解釋的清楚。
韓越回到臥室,透過破爛的窗子看著外面的雪景,空氣很冷,刮進來的風依然刺骨,但是他的心已經沒有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那樣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