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福院東廂房。
老夫人屏退了左右,只留了王婆子在屋子裡照應一二。
她端坐於圓腿直足的黃花梨圈椅上,笑容可掬地盯著孫婆子許久,久到王婆子都以為她不會再口時,卻突然拉下了臉色:「孫婆子,你為了區區一作踐的翠兒,都能鬧來菩福院!你置老婆子於何地?」
語罷,幾分怒意上臉,眼底也多出探究的意味。
老夫人雖一開口便是質問孫婆子,可話兒裡卻只有三分認真,另七分更像是向孫婆子討台階。她心裡已合計好了,只要孫婆子接了她暗示的話兒,不再為翠兒求情,她也會美美地睡上一覺,醒來便把孫婆子來菩福院一事忘掉……怎奈何孫婆子卻毫不領情。
孫婆子低垂的眸子抬了兩抬,又垂下。
比之老夫人面上殘留的怒意,她則顯得更為沉著,冷靜。
「還請老夫人成全。都怪奴婢沒能把翠兒調教好,教那丫頭做出這等令府邸抹黑顏面的事,奴婢自知其罪當誅,並不求老夫人能免其罰,只求能代她受過!」她雙膝跪地,朝老夫人扣首,似乎覺得言不達意,又道,「翠兒那丫頭容貌已毀,已受了應有的懲戒,還望老夫人仁慈,放那丫頭一馬。」
提及翠兒已毀的容貌,她還是忍不住雙唇打顫,可惜待她前去挽回時,一切已成定局。
老夫人瞇著眼,抿緊唇。
她沒想著孫婆子這般不識抬舉,不僅未閉嘴,還暗諷她待下人不夠體己!面上的怒意真切了幾分,臉色也跟著陰沉起來。
一巴掌重重拍在一旁的黃花梨香几上,幸好那香几案上未擺置任何物飾,猛地起身罵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拐彎抹角地說道老婆子心狠!竟敢在老婆子面前倚老賣老!竟敢明面上威脅起老婆子了!莫不是以為老婆子離了你,真活不成了!」
……至於老夫人話裡的威脅,府裡上至主子,下至奴婢都知曉這裡邊的意思。
老夫人自下嫁百里府後,於飲食方面就很注重,倒也沒有非指定哪位廚子煮才肯動筷的地步。
可自老夫人吃錯了東西滑了第一胎,每日只能下嚥下幾口米糊,且類似狀況維持了好幾個月後,她對飲食便特別挑剔。這些年古怪脾氣更甚,只吃孫婆子燒的飯菜,旁的廚子燒的飯菜,是碰也不碰。
便說去年年關將至的那段時日,孫婆子不慎染了風寒起不來床,掌廚什麼的就更不用提了。老夫人卻因吃不上孫婆子親自做的飯菜而病倒了。最後還是孫婆子經不往各院主子的折騰,帶病勉強下了廚,老夫人的病情才轉危為安的。
孫婆子耷著眼皮,沉著聲音:「奴婢不敢,從來只有奴婢離了主了活不成的,老夫人怎搶了奴婢的話!」
老夫人被孫婆子一噎,彷彿想著了什麼一般,頃刻間高漲飽滿的精神變得萎靡不振了,腿一軟,跌坐在身後的黃花梨圈椅上,兩片蒼白的薄薄唇瓣下意識嚅動著,嗓子裡卻未發任何聲音。
王婆子見狀,暗歎了一口氣,無聲地湊近孫婆子,趁著老夫人沒拉回神,把手搭在孫婆子胳膊上,小意勸道:「姐姐不知,咱老夫人平日裡就愛叨念著姐姐,說姐姐的飯菜是京城一絕……姐姐這回好容易才來一趟,便少說兩句罷。」咱為奴為婢的,怎能給主子臉色?
孫婆子手一甩,用力拍掉了王婆子搭在胳膊上的手,冷瞥了她一眼,生硬道:「用不著妹妹你好心,只要老夫人放過翠兒那丫頭。」頓了頓,「也免去了我的口舌不是!」
眼見王婆子就要惱羞成怒,老夫人的話兒便提前落了下來:「王婆子,你先下去罷!」
「老夫人……」見孫婆子這般態度,王婆子自是不放心老夫人一人留在屋裡。
老夫人面色平靜地朝她擺手,王婆子才忿忿不平地掃了孫婆子兩眼,出了屋子。
視線又落回孫婆子身上,老夫人緩緩開了口:「當年的事,的確是我對不住你妹妹,我知你怨我怪我,這麼些年,我可埋怨過你什麼?又何常過得舒坦!」說著歎了一息,「可你何必為了一個小丫頭,與我置氣?這麼些年,我待你如何,你難道不清楚?」
「孫娘,咱們都不比當年了,都是一隻腳踏進棺材裡的人……你何苦時時揪著我的處錯不放,何苦為難自個?」
孫婆子眼裡射出駭人的光芒:「我且問你一句,我妹妹當年失蹤後,你可有找過?」
老夫人迎著孫婆子眼裡駭人的目光,微愣,爾後慎重地點了點頭:「我便是再心狠,也沒能做到待她不聞不問……」
「那奴婢也好給老夫人一交代。」孫婆子話語一轉,謙遜道,「翠兒那丫頭不是旁的不知名的丫頭,是奴婢的妹妹唯一的外孫女。」
老夫人瞠目結舌:「你是說……你是說……孫二娘還……還外孫女?那二娘……二娘可還健在?」
老夫人這番激動的情緒作不得假,像是的確不知實情的,孫婆子看在眼中,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朝老夫人搖頭,又耐下性子解釋道:「奴婢也最近這些年才找著翠兒的……當年奴婢那妹子並非無故失蹤的,而是給府孔老夫人囚禁起來了——」
孫婆子臉色有絲猙獰:「奴婢那可憐的妹子……與囚禁她的小廝誕下一女後,之後……之後便鬱鬱而終了……翠兒她母親更是個命短的,生下翠兒後便拋下翠兒去了。」
「幾翻轉折,奴婢那可憐的翠兒又被孔府老夫人收做奴婢,想來是怕從前做的齷齪事敗露出去。奴婢是前些年才發現她的,用攢了一輩子的積蓄才請了一妹妹討回翠兒的,又為翠兒那丫頭脫了奴籍的,卻不想才安穩幾年,翠兒那丫頭便被人毀了容貌……老夫人……女子的容貌何其重要阿!」
「老夫人不看我妹妹的面子上,便看奴婢這些年勤勤懇懇的面子上,免了那丫頭的罰罷,求您了……」
老夫人聽罷,神色有些恍惚。
自孫二娘消失後,孫婆子再沒給過她好臉色,更別提有什麼事要求上她的,眼下孫婆子這般,竟讓她有了放不開手腳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