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仲低頭看著手中的《資治通鑒》,神色那叫一個認真,彷彿視線從不曾離開上面,這般作態不由令黃辰大感鬱悶,明明是他壞了自己的好事,而今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實在叫人牙根發癢。
張雲龍是生有慧根之人,見狀哪還有不明之理,知黃辰適才一番話乃是故意打擊他的求佛之心,心中疑悶頓時散盡,暗忖道:「佛家有言:「煩惱因緣是無明」果然半分不假。」所謂無名,即愚癡、愚昧」「。「我受到對方言語蠱惑,向佛之志險些動搖,只怪我愚昧無知,阿彌陀佛。」黃辰若是知曉張雲龍由此更加堅定志向,不知會不會有偷雞不成蝕把米之感。
心中沒有了迷惘,張雲龍又忍不住好奇黃辰話語的真偽,也許……
黃辰直接擊碎了張雲龍心底的幻想:「我還不至於扯謊騙你,天竺佛教確實幾近滅亡。」
張雲龍沉默半晌,雙手合十道:「佛家講三時,正法、像法、末法,天竺當是應了末法時期,只要有人尚存佛心,惟依念佛,佛門必有再興之日。」
黃辰輕輕哂笑,至少未來數百年佛教是再無出頭之日了。不過他對天主教、伊斯蘭教兩個一神教同樣不抱好感,或者說,他對所有宗教都沒有好感,因為他是無神論者,哪怕科學解釋不了他身上發生的狀況,他也不認為自己是被佛主、上帝或者真主送回來的。
黃辰懶得再開口,話題難以為繼,氣氛登時冷清下來。
張雲龍重新撿起佛經默誦,黃辰亦取出賬本翻看,然而未過多久,他就被上面密密麻麻羅列的一堆數字耀花了眼睛。他崛起的速太快,前後不滿兩載,缺乏根基,船上一直沒有添設專門負責理財、後勤的管庫一職,在大陳山時或許沒什麼。他自己一人足以應付。但隨著他加入海盜聯盟,進軍福建,其勢力急劇膨脹,麾下人數超過了三千之眾,財貨更是堆積如山,黃辰便感到了有些吃力。不久前他從俘虜裡面挑選出兩名懂得記賬之人協助他管理後勤,也不知是黃辰要求太高還是二人本事不精。他始終對二人能力不太滿意。
黃辰緩緩合上賬本,一邊揉著眉頭一邊歎氣道:「賬目怎一個亂字了得。虧他二人對我信誓旦旦宣稱曾在大城店舖做活,這點水平,要我看連尋常夥計都不如。我養了三千多張嘴,可這裡面卻找不出一個能為我分擔之人!」
黃辰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有意無意瞥向張若仲。後者壞了他的好事,總要付出些代價不是。黃辰早就看他不順眼,這廝簡直是屬貓的,性子懶散得要命,整日手不釋卷,倦了便睡,睡醒接著看書,偶爾整理整理書籍。觀賞觀賞風景。船上屬這廝最自在,既無從賊的恐懼。亦無俘虜的覺悟。既然他這麼閒,黃辰當然要給他找些事來做,他可不養閒人。
黃辰若是期待張若仲自告奮勇,那麼他注定要失望了,後者彷彿沒有聽到一般,專注的讀著他的書,不為外物所動。
張雲龍發覺黃辰臉色漸變,暗地裡捅了捅張若仲,黃辰雖非暴虐濫殺之人,可他到底是海盜出身,手中的人命絕對不少,惹他動怒並不明智,那等於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張若仲抬頭看了看張雲龍,轉而平視黃辰,說道:「黃首領莫非屬意在下?能得黃首領另眼相看,在下不勝惶恐,只怕在下年幼無知,屆時辜負了黃首領的信任。」
黃辰展顏笑道:「先試試,你若不能勝任,我再尋他人便是。」言訖將賬本遞了過去。張若仲打開一看,發現紙頁上面不僅寫有代表數字的漢字、簡字,下面還有一個個古怪的符號,面露啞色,問道:「這是大食數字。」
「你知道?」黃辰比對方更驚訝,這是他來到這個時代首次遇到認識阿拉伯數字的人。
張若仲搖搖頭道:「知道,可卻不明其意。」阿拉伯數字早在數百年前就已隨著中外商人傳入中國,只是華夏歷經數千年發展,自有一套成熟體系,阿拉伯數字在中國幾乎沒有生存的土壤,不過中外一直有所交流,張若仲生於沿海,出自大家,認出它不奇怪。
黃辰笑道:「不明白不要緊,與上面漢字對照,很快就能掌握。」
張若仲不置可否,他和其他大明人一樣有著華夏中心主義,即中原之外皆蠻夷心理,蠻夷計數方法怎能及得上自家高明。
黃辰毫不在意,他只在意對方能不能把事情做好,其他無關緊要。又坐了一會,見張若仲開始專心賬目,黃辰起身離開房間。
碣石衛負山阻海,地理位置極佳,堪稱惠、潮二府咽喉,乃廣東濱海軍事重鎮之一,同時此地漁業發達,亦設鹽場,雖非縣城,但其繁榮富饒卻遠勝於周邊縣城。黃辰心中不得不佩服鄭芝龍的眼光,打下碣石衛,海盜聯軍獲得了難以想像的巨大收益,比之銅山有過之而無不及。
念及鄭芝龍,後者目下不在碣石,昨日一早便率領十幾條大船往西而去,名義上是窺探官兵虛實,這話說出來自然無人肯信,探查軍情哪需要他這個盟主親自出馬,何況其船不載鉛藥而載財貨,十有**是去澳門貿易。
鄭芝龍過往經歷早就隨著他的威名傳遍南海,人人盡知,其少時浪蕩無,被其父趕出家門,迫不得已出海投奔在澳門經商的舅父黃程,在澳門期間鄭芝龍學弗朗機語、入洋教,此後縱然離開也一直與澳門弗朗機人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黃辰對此羨慕不已,海盜搶來的貨物如果不想爛在手裡,要麼原價折半賣給沿海奸商,要麼賣給鄭芝龍,若能將貨物運到台灣荷蘭人或澳門葡萄牙人那裡,則可獲得原價數倍的利潤。奈何鄭芝龍牢牢把持著台灣航路,眾人無法與荷蘭人直接交易,只能通過鄭芝龍這個中間人,其中大部分利潤都被後者吞了。此番澳門之行鄭芝龍又獨自前往,眾人只有眼饞的份。
黃辰不喜歡這種被人扼住脖子的感覺。彷彿所有努力都是在為鄭芝龍做嫁衣。
不可否認海盜聯盟的成立使很多人從中受益。包括黃辰,可到頭來只成就了鄭芝龍一人,他由一個盤踞台灣蠻荒之地的海盜頭子一躍成為大明海上之王,不管勢力、名氣還是財富都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
黃辰緩慢前進,一路思尋,即將抵達目的地時,腦海內猛然蹦出一個想法。仔細推敲了一番,覺得這是不與鄭芝龍起衝突的前提下,最有可能打破對方壟斷的方法。當然,倘若他的實力太過弱小,鄭芝龍不介意假人之手,比如週三老除掉他這個禍害。所以他現在需要的是默默積蓄力量,當他有了足以自保的能力就可以付諸行動了。
「真希望這一天盡快到來。」想到這裡,黃辰內心振奮,腳步都不由輕了幾分,後面的彥次郎、彥四郎兄弟相視一眼,悄然加快跟隨的步伐。
來到操場外圍,望見場內千許人排成軍陣,喊殺演武。頗具氣勢。黃辰不住點頭,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他的部下。平日海盜本就很少操練,更不會正午頂著日頭操練,這種事也就黃辰幹得出來。為此海盜聯盟內部熱議許久,紛紛暗笑他入錯行了,他不該當海盜,該當將軍才是,甚至為他取了一個「總兵」的綽號。
黃辰站在樹下遮陽乘涼,趙弘毅、莊默、張刑等頭領很快趕了過來,黃辰說道:「新人情況怎麼樣?看起來還不錯。」海盜個個都是多面手,水路皆可,黃辰卻將水陸分離,不久前才組建一支人數過千的陸營,近日又建起一支五百人的隊伍,黃辰問的正是後者的情況。
「只是勉強可以立住陣勢,徒有其表罷了。」趙弘毅搖搖頭道。首支陸營之所以快速形成戰鬥力是因為黃辰舊部超過半數,稍加整頓即可一戰,新隊伍雖有老人充當骨幹,可底層皆為俘兵乃至青壯,短期內很難指望他們派上用場,非要狠狠操練一番不可。
「慢慢來,不用急。」黃辰笑著說道。對於趙弘毅的練兵才能,他是十分肯定的。
視線回到操場,觀察片刻,黃辰眉頭微微皺起,問趙弘毅道:「兵器是不是太雜了?」他離開台灣時部下僅千人出頭,如今麾下陸兵一千五百人,水兵也有一千四百餘,總兵力接近三千。一個多月時間人數翻了幾個跟頭,武器需求很大,向商人購買只能解決一部分,現在很多人都在使用戰場繳獲的明軍兵器,諸如刀劍、叉鈀、鉤鐮槍、斬馬刀之類的,讓習慣了長槍火銃的黃辰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陸營情況勉強還過得去,水兵簡直不忍直視。
「各有妙用。」趙弘毅說得含蓄,卻也聽得出與黃辰有著不一樣的想法,在他看來,多兵種發展至今仍然大量存在必然有著它的道理,並非像黃辰想像的那樣不堪,只要訓練到家一樣可以發揮出強大的戰鬥力。
黃辰下意識挑了挑眉,趙弘毅的話只會作為參考意見,而不會影響他的決定,他堅持認為多兵種不符合時代潮流。
武器問題暫時尚可應付,真正令黃辰感到頭疼的是糧食問題。海盜大艦載一兩百人,小船十幾人,平均下來每船在四五十之間,正常來說以黃辰的船隻數養個一千三四百人便足夠施用,可他的兵力卻遠遠超過這個數額,和週三老相當,僅次於鄭芝龍、李魁奇,加上裹挾的數百奴役、婦女,三千多張嘴每天吃掉的糧食高達三四千斤。光靠搶劫已經漸漸難以滿足這種龐大的需求,黃辰近來不得不開始考慮向榖商買糧填補缺口,而今福建大旱方有緩解的跡象,米價一直居高不下,上萬兩真金白銀或許不抵半歲之用。
其實糧食問題很好解決,只需裁掉一些人就行了,不過與其這麼做,黃辰寧願選擇頭疼。
在操場呆了半個多時辰,黃辰返回住處,房中此時只剩下小和尚張雲龍一人,據他說張若仲帶著賬本清點財貨去了。
「呵,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黃辰大感意外,以張若仲懶散寡淡的性子,他以為對方必然對差事應付了之,黃辰甚至為此想好了敲打他的對策,沒想到對方不僅沒有半點敷衍,反而盡心任事。
兩日之後,張若仲再一次出現在黃辰面前,遞來一冊全新賬本。黃辰不禁面露驚疑,兩天時間就清點完物資,並重新造冊?開什麼玩笑!就算不眠不休也辦不到,十分懷疑對方是不是照著原來的賬本抄了一遍交差。當黃辰翻開賬本,面上疑色漸去,只剩下驚,且不提文字華美與舊賬判若雲泥,僅僅粗略查看,他便發現不下十處備註,這些皆是舊賬記載有誤的地方,張若仲予以更正。黃辰一時間感慨萬千,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不外專心二字。」張若仲答道。
「專心?」黃辰苦笑。
張若仲道:「黃首領若是沒有其他的吩咐,在下先行告退。」
黃辰見他一臉疲憊,想來這兩天也沒怎麼好好休息,點了點頭。張若仲離開後,黃辰再次翻開賬本,一邊嘖嘖稱奇,一邊暗喜撿到寶了。
黃昏時分,鄭芝龍率領船隊歸來,隨後立刻召集諸首領議事。據其稱廣州府方面已調集上百艘戰船,並正式邀請澳門弗朗機人共同出兵,後者正在仔細考慮,同意的幾率極高。
海盜聯軍入侵廣東以來,陸戰偶遇小挫,海上則無往而不利,幾乎沒遇到多少抵抗,可謂先天立於不敗之地,諸首領日子過得十分舒坦,驟聞大戰臨近,各個顏色大變,心裡紛紛猜測鄭芝龍話中有幾分真,幾分假。
鄭芝龍的意思是目前潮、惠二府已變得無利可圖,再想有所進展勢必要與廣東官兵狠狠打上一仗,不如見好就收,畢竟己方的目標是福建,如今福建兵船已然一分為二,正是回歸閩地的最佳時機。
諸首領心知肚明此番回歸,即是決戰!有人應和,有人沉默,惟獨不見反對意見。如果說鄭芝龍通過銅山、南澳諸戰坐穩了盟主寶座,入侵廣東一役則為他建立起無上威嚴,像上次提議進軍中左從而遭到所有人圍攻的場面幾乎不會再現。(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