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日賊船三百餘隻由南而上直入銅山。最快更新前江與兵舟攻敵,銃聲震天,是夜了見焚舟火光。又據漳州府海防同知黃運昌報稱,劇賊鄭芝龍等駕船從南而北,時南路陳副總水標、秦游擊親督舟師駕出東門嶼外抵敵,自午至申攻打數百合,賊駕雙桅大船被我舟師擲火罐燒燬,頃之賊船據佔上風,我師抵敵不過,各船被其焚燒,總哨隊兵殺傷未知的數。
分巡漳南道管分守道副使朱大典奏報」「。
總兵俞咨皋行調水標及中北標船得九十餘隻,悉索敝賦裹糧礪刃,固望滅此朝食,而四月十九日之戰以敗聞矣。此日賊乘上風,從南澳飄突以至。我師偵探不早,雖勉力索戰,而石尤所阻,舟戧不前。賊順風用火攻,而援師之數十艘付一炬者半矣。
巡海道右參政兼僉事周應期飛報賊船事。
夕陽緩緩沉入海中,明月悄悄攀上中天,天色已暮,海波漸平,而銅山灣內激盪了一個下午的海戰亦進入收尾階段,這是銅山今年以來爆發的第二場海戰,兩戰結果驚人的相似海盜一方獲得壓倒性勝利,官兵一方遭到毀滅性打擊。
數日前在盟主鄭芝龍的主導下眾盜達成東歸的決議,看似萬眾一心,實則不乏心有牴觸者,畢竟要他們盡棄廣東剛剛打下的地盤,返回福建去和實力強大的閩軍廝殺,內心豈能沒有雜念?然而接下來的發展完全出乎了眾人的意料,艦隊返航時,駐紮於南澳島的潮漳副總兵沉志亮不但未派戰船攔截,甚至未通報後方的福建友軍,海盜聯軍神兵天降般出現在銅山海域,閩軍無備,倉促應戰,因而短短半天時間便見出了分曉。
若首場海戰只是令福建官府感到肉痛,此戰則足以使之痛入骨髓。官軍以南路副總兵陳希范、游擊將軍秦文燦為首,下轄戰艦百餘艘、兵丁四五千。實力不可謂不強盛。按常理來說,海盜聯盟想要一口吃掉它幾乎不可能。不過事實卻是官兵一戰大敗,副將秦文燦帶領殘存三十六船逃往中左,至於主將陳希范,見形勢不妙,一早便棄軍登岸避難。
主將畏戰如此,但也有不怕死的硬骨頭。如左翼把總洪應鬥,他為掩護殘軍撤退,率兵船與海盜方殊死周旋,最終被十倍於己的敵船團團圍住,突圍無望,惟降、死而已。洪應斗不是無名之輩。相反,他是福建總兵俞咨皋麾下數一數二的虎將,跟隨後者平紅夷、滅海盜,建功無數,名著閩海。
人才難得,兼且鄭芝龍內心另有打算,等到大局一定,立刻派人前去招降。未想洪應斗性情極端剛烈。二話不說。直接斬殺勸降之人,繼而疏散餘眾。焚船自盡。
大火熊熊,燒得船板「辟啪」作響,映紅了半邊天,期間不斷有人衝出火船,嚎叫著墜落入海。四周船頭密密麻麻站滿了觀望之人,都被洪應斗的絕然之舉懾住,呆然佇立,鴉雀無聲。黃辰亦是其中一員,一直以來官軍兵將都給他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若人人皆如洪應斗這般,海盜聯軍就算再多一倍的兵力也難以撼動福建分毫。可話又說回來,虧得像洪應斗這樣的人不多,否則哪有他的出頭之日,如今他麾下大船三十有二,加上十餘艘附舟腳船(舢板),大小船近五十隻,海盜聯盟內實力比他強的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當火船大幅傾斜,沒入海底,足以決定福建未來的戰役宣告結束,諸盜揮舞兵器,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經此一役,福建官府需要關心的已經不是清剿海盜,而是提防被海盜清剿。不難想像,巡撫朱一馮、總兵俞咨皋等人以後很長一段日子怕是都要寢食難安了。
官兵逃脫不過數十船,中左亦不過百餘船,相加不滿二百,海盜聯盟則有大小船隻三百餘艘,雙方實力對比已然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鄭芝龍豈會放過這等良機,稍作休整即率領船隊乘勝追擊,直搗中左,不給俞咨皋半點喘息之機。
海盜艦隊於夜色籠罩的茫茫大海中行進,船艙內,燈火搖曳,忽明忽暗,使得氣氛頗有幾分陰鬱。黃辰身著單衣,坐在窗旁,一邊納涼,一邊看書,待感到雙眼酸脹疲乏,合上書,抬頭瞥視了一眼張若仲、張雲龍二人。平日艙中也很安靜,只是今日似有所不同,靜得使人心生壓抑之感,他對此早有察覺,亦知原由,說到底他倆雖陷身海上,心卻向著朝廷,福建局勢發展至今已然明朗,二人都不免對未來感到憂慮。
黃辰開口道:「若此行順利,將是閩海最後一戰,接下來就輪到雙方談判了。」這不光是他的想法,同時也是鄭芝龍等人的想法,在他們看來,福建大勢已定。鄭芝龍想取許心素而代之,底層或許不曉得,但在諸首領間不是秘密,有人贊同,有人反對,只是反對之人目前有利可圖,不便與鄭芝龍攤牌,索性暫時裝聾作啞,故作不知,悶聲發大財。
張雲龍得知海盜有意招安,面色略緩,張若仲則輕輕蹙眉,他覺得黃辰等人表現得過於樂觀,低估了福建官府的底蘊,事情未必順利。這僅是他個人的猜測,不便說也不想說,轉而問起他最關切的問題:「事若成,黃首領有何打算?是隨鄭首領歸順朝廷,還是率眾返回浙江?」他希望黃辰選前者,如此他才有脫身的機會,他可不想一輩子混跡海上。
「……」黃辰近來亦不斷思考這個問題,二者各有利弊,難以抉擇,反正不急於一時,先走一步看一步,現階段他只有一個較為明確的目標除掉週三老、林七老。雙方仇深似海,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並且對週三老轄下沙埕、大陳山二地,黃辰是志在必得。
見黃辰不答,張若仲暗自著急,卻也無可奈何。
福州。
一邸規恢宏麗的建築群聳立於嵩山之麓,這便是福建巡撫部院了。此處曾是宋尚書王祖道宅,入明為駙馬都尉王恭公署……巡撫衙門嘉靖四十四年毀於大火,後屢經修建,尤其萬曆三十二年。福建官吏為逢迎巡撫徐學聚。徑拓西北民居百餘間,修得好生奢華,甲於江南諸署。
穿過頭門、儀門,以及一排排整齊有序的廂房,便會看到一棟封閉的四合大院,主屋即為大堂。此刻福建巡撫朱一馮安坐上位,他年約五六旬間。身材清瘦,面容刻板,往那一坐,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朱一馮背靠座椅,將手中的奏報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臉色愈加難看。下面文武官員各個垂首,眼觀鼻鼻觀心,彷彿連呼吸都止了。
「砰」地一聲,朱一馮手掌狠狠一拍桌案,打碎了房間的死寂:「荒唐!荒唐!」
「撫台(軍門)息怒」文武官員面帶惶恐,競相伏跪地上。
百餘艘戰船大半沒於銅山,中左危在旦夕,形勢惡劣至此。朱一馮豈能息怒?他站起身。來回踱步,越想越氣。越思越急,低聲喝道:「陳希范一敗塗地,一技莫施,該死!沉志亮敗軍不振,知情不報,該死!俞咨皋行間已久,無識人之明,又無平賊之策,真是、真是……。」話到這裡,朱一馮說不下去了,俞咨皋到底名門宿將,享有盛名,他不好過分指摘。
前任福建巡撫朱欽相去年十月被朝廷罷免,以他代替其位,只是當時朱一馮正於山東任右布政使一職,福建、山東,一天南一海北,相距何止五六千里,這一赴任就走了四個月、小半年,今年三月十方入福建地境,四月初一抵達省城福州。鄭芝龍二月二十二率眾跨海而來,襲占銅山、劫掠漳南和朱一馮關係不大,因為那時他尚未到任,之後漳浦、中左官兵兩挫敗鄭芝龍發生在三月末,其亦無功勞,可謂無功無過,輕裝就職,緊接著鄭芝龍轉戰廣東,福建海氛稍平。沒想到朱一馮巡撫椅子還沒坐熱乎,鄭芝龍又殺回福建。銅山之戰敗得太慘了,作為福建巡撫,他難辭其咎,倘若中左再失,不用朝廷降罪,他自己就會找根繩子上吊。
福州武官十有**隨俞咨皋趕赴中左,此間多為文臣,聽朱一馮語中埋怨俞咨皋,神色不一,喜聞樂見。他們暗中不滿俞咨皋久矣,大明歷來以文統武,其他地方縱然一省總兵見到三五品文官亦要戰戰兢兢,俞咨皋卻仗著出身、資歷、名望,不把他們當回事兒。更可恨的是這老賊勾結許心素、楊六、楊七等人,走私通夷,從來不知打點,一毛不拔。
埋怨歸埋怨,中左還是要救,朱一馮問都司洪先春道:「洪都閫,福州尚餘多少戰船?」
「回稟軍門,前俞總鎮帶走百餘船,目下尚餘五十有奇。」洪先春抱拳回道。都司全稱都指揮使司,明初曾是一省之三司,主管省內軍事,不過隨著總兵、副總兵、參將、游擊將軍、守備、把總的軍事體系的建立,都司地位每況愈下,日益邊緣化,而今地位還不如游擊將軍,如非俞咨皋帶走了大部分武臣,怎麼也輪不到他來出面。
朱一馮道:「洪都閫,你即刻點齊所有餘船,往援中左。」
洪先春聞言面露苦笑,他當然渴望軍功,問題是朱一馮此舉不是讓他去建功,而是讓他去送死。福州雖有五十餘船,卻是俞咨皋之前挑剩下的,其中三分之一只能守港,無法出洋,其餘也儘是些載重五六百石的小船,千石以上僅六艘,兩千石船乾脆沒有。說實話,這點實力,莫說救援中左,恐怕連中左尚未看到就會被海盜殺個一乾二淨。
朱一馮前些年曾在福建任參政,其時紅夷南來,侵犯閩沿海,他一督師剿夷,頗有功績,並非不通海事之人,這也是朝廷派他巡撫福建的原因。聽了洪先春的解釋,朱一馮亦知難以起行,咬牙發庫銀徵募漁船、魚衛,待湊滿百船,再援中左。洪先春大聲領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