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員外拿眼睛掃了兒子,又瞄媳婦,連牆角的狄夫妻兩個都以目示之。狄嫂動了一動,就叫狄拉住了。狄員外等了半日,本以為素姐來了必要給台階下,豈料素姐只站了狄希陳身邊夫不唱婦相隨,不似從前總能及時上前一步給公公婆婆台階下。狄員外往日不喜素姐凡事自作主張,狄希陳反退到第二,今日素姐只看他兒子臉色,老人家又恨她賢惠太過。
小翅膀不停使勁,終於掙脫了調羹的手,跳起來撲向巧姐,邊哭邊罵:「你打我娘,我殺你全家。」
巧姐措手不及,被捶了幾下,險些跌倒,薛如兼鬆開女兒,衝上去捉了小翅膀的手,連聲道:「住手!」
小翅膀還要拳打腳踢,狄員外站起來喝道:「住手!」
狄希陳遞了眼色與素姐,素姐忙上前拉過小翅膀,小翅膀曉得素姐向來待他好的,老老實實由著素姐推他到狄員外身邊。
巧姐怒道:「娘去世還不滿一年,你哪裡又有個娘?」
狄員外在邊上只是咳嗽,小翅膀不省得,偏了頭恨恨道:「那個死老太婆才不是俺娘。」
此言一出,休說巧姐跟狄希陳有一肚子火,就是存心看熱鬧的狄跟薛老三都搖頭。狄員外聲音都發抖:「這是哪個教的混話!」
巧姐冷笑道:「還要殺我全家呢。」指了狄員外跟調羹道:「這是俺爹,這是俺爹的愛妾,小翅膀,你殺呀。」
素姐看眾人都不好勸得,狄員外氣得已是搖搖欲墜,此時若不勸,老太爺當場氣死了也未可知,忙拉著巧姐笑道:「小翅膀才多大點子,說話哪裡知道輕重。妹妹休與他一般見識,小兄弟犯了錯,自有爹跟姨娘慢慢兒教他。」又道:「依霜依雪,走,陪你們娘到舅媽房裡消消氣去。」一陣風拉走了她們母女三個,薛如兼拉著薛老三緊跟著後邊也到了上房。
巧姐坐了桌邊還有氣,道:「嫂子拉我出來做什麼?」
素姐道:「爹的臉色不大好看呢,若是氣病了怎麼處?」
薛如兼也道:「傳出去是你氣倒了爹,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兒。」
素姐搬了依霜的臉細瞧,粉嫩嫩的臉蛋子上幾道指甲痕,忙道:「快打水來,洗淨了好擦藥,這是誰抓的?」
依霜抽抽噎噎哭道:「是小翅膀舅舅。」
巧姐猛拍桌子道:「那個小雜種哪裡是你舅舅。以後不許叫他舅舅。」
素姐只是不理,等洗臉水送上來,與巧姐兩個替依霜先洗了臉,找出藥來替她擦了,勸著眾人都坐下。
小杏花送上熱茶,巧姐接了,吃了兩口放下又要站起,薛如兼道:「大哥自會與你討公道,你坐下罷。」
龍氏只拉薛老三的袖子,問他:「怎麼好好的吵起來了?」
薛如兼道:「孩子帶了幾個荷包在身上。小翅膀要,依雪給了他一個,又問依霜要。依霜說他已是有了一個,不肯給。小翅膀搶不到手,滿地打滾,調羹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就強問依霜討。」
巧姐氣呼呼道:「她一個上灶的,擺什麼太太***架子,慣得小翅膀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見著好的都往自己懷裡摟。」
薛如兼道:「可不是,依霜說一人一個,她身上那兩個是要留給小全哥跟小紫萱的,小翅膀道他是叔叔,小全哥的就是他的。兩個搶起來,調羹還拉偏手,幫著從孩子手裡強搶,叫小翅膀刮花了孩子的臉。巧妹妹去攔,還叫小翅膀踢了一下。」
素姐聽了皺眉,龍氏耐不住罵道:「上灶的娼婦算個什麼東西,他狄家就沒個上下?俺去把這個調羹打幾棍。」
薛如兼拉住她道:「這是人家的事,俺們休攙和。」
素姐也道:「調羹也太慣著小翅膀了。早上你們五哥說了小翅膀幾句,那孩子飯都沒吃就跑了東園裡邊玩,調羹捧著點心盒子跟在後邊哄他一上午呢。」
巧姐道:「後邊的你也瞧見了,這哪裡是慣他,分明是不把俺娘放在眼裡,想藉著小翅膀騎到俺們頭上來呢。」
素姐勸道:「巧妹妹休氣,且看爹怎麼處。」
巧姐冷笑道:「爹老糊塗了,只小翅膀是他親生的,俺們都是世人呢。」
素姐不好接口,端了茶碗低頭慢慢喫茶。
薛老三笑道:「小全哥呢?俺們來了這半日都不見他們兩個。」
素姐突然想起來,對著薛老三道:「俺家投來一個孩子呢,說是俺遠房表姐的孩兒,俺明明記得沒有這個親戚的,只是那孩子著實招人疼愛,就收下了。倒是叫來弟弟們見見。」使人叫他們三個回來。
薛老三一眼就認出這是林大家的那個兒,這個孩子他倒也有幾分喜歡的,忙拉過來笑道:「實是老親,俺記得俺見過的,你記得我不?」
素姐忙推他上前道:「這個孩子叫嚴明柏,來見見,這是二舅舅,這是二舅媽,這是三舅舅。那邊是小外婆,你都見個禮。」
嚴明柏提心吊膽上前行了磕頭大禮,薛如兼跟巧姐心裡都有些詫異,薛家自搬過明水後,與河南老家久不來往,突然尋來個親,怎麼不去明水找薛家,反來尋素姐?不過一個窮親戚,沒什麼要緊處,只點了點頭就丟開手。薛
渾,從來素姐說什麼聽什麼的,林天賜改名字叫嚴明要避林大人的耳目,自當與他遮擋一二,當下親親熱熱拉了嚴明柏與龍氏坐了一處說話。待小全哥跟小紫萱行了禮,素姐叫孩子們都回小全哥院子裡玩去。
龍氏因孩子們都不在眼前,方道:「俺想不起來俺們薛家有哪個嫁到嚴家的。」
素姐道:「俺也記不真,只怕是遠房旁枝,三弟說見過,那自是咱薛家親戚了,這個孩子可憐,光腳走了幾百里路尋到府裡,萬幸遇到個好人送了來。不然就死在外邊了。」
薛如兼道:「看上去是個聰明孩子呢,只是薛家親戚,姐姐家不好收留他的,叫他到咱家去也使得。」
巧姐推他道:「不過是個孩子罷了,在誰家不是一樣,俺們跟哥哥嫂子分什麼。」
素姐笑道:「他讀書極好的,比小全哥也差不多少,我有心留他與小全哥一處讀書,將來巴結個秀才,也是薛家的好處。」
龍氏坐了邊上不悅道:「正經三弟你們不管,管人家孩子做什麼。」
薛老三苦笑道:「媽,俺不是讀書的材料兒,放著小全哥這樣的外甥將來做了大官兒,誰不讓俺三分,怕什麼。」
薛家人彷彿都不把小翅膀放在心上,別人罷了,素姐也不提,巧姐心裡不悅,坐在邊上看他們說笑,忍了半日,站起來道:「俺去瞧瞧。」
素姐忙拉住她道:「休去,你與調羹向來不睦,調羹又日防夜防怕咱們奪小翅膀的錢財,今兒老太爺必要打他的,何苦把仇恨引到自個身上。」
巧姐因素姐說的有理,重新坐下來,冷笑道:「調羹傻了,嫂子從前作坊還分紅與他,若是貪錢的人,容不下小翅膀才生下來就弄死了他,,哪裡有她如今的好日子。」
素姐坐了她身邊道:「我累了。她要分家就依她分家,不想人家說俺們欺負小翅膀,遠遠的搬了府裡來住。好好一個孩子,叫她寵的無法無天,將來還不知怎樣呢。」
少時狄兩口子過來,順著素姐跟巧姐,說些誰家兒子中了舉人,哪家新生了兒子之類的話來。正說著,趴在窗上看西廂的龍氏笑道:「那個是你們家的大管家柳叔,取了家法進去了呢。」
薛如兼忙道:「媽快下來坐好,只怕轉眼就使人來叫,俺們都別去罷,巧姐你陪姐姐去就是。」
果然狄希陳板著臉親自過來,叫了素姐與巧姐去。
老太爺親手執了竹板,叫左右脫了小翅膀的褲子,止留單衣,按在板凳上,咬著牙狠狠抽了十來下。
小翅膀從來沒有被打過,此時嚇得哭都不敢哭。調羹捨不得兒子,自己不敢上前攔,一雙眼睛瞪得牛樣大。巧姐自是不理會,狄希陳只當沒看見,素姐臉上雖是有些捨不得,眼睛盯著小翅膀。
狄跟狄嫂察言觀色,狄員外手下一板比一板輕,必是等人來勸。將來小翅膀若是不學好,此時狄希陳兩口子若是勸了,將來必受調羹埋怨,他兩口子必不會勸。因此狄上前拉住狄員外道:「三叔,打得夠了。小兄弟還小,道理慢慢教他罷。」
狄員外等人來勸,已是等的久了,就勢收了手道:「不是看你哥面子,今日打死這個不孝子!」丟了板子只是喘氣。
素姐推了巧姐一把,道:「快扶爹去歇歇。」狄希陳與素姐心意相通,曉得她不肯將這個人情留給狄,此時狄員外已是收了手不會再打,不如好人攬來自家人做,忙道:「柳榮快去請跌打郎中來,巧妹妹,你扶著爹歇會子,俺來抱小翅膀到炕上去,家裡有現成的七厘散,取了童子尿跟黃酒攙合了送來。」
素姐忙應了一聲親自去尋。原來狄希陳在成都做了三年知縣,免不了要打人家板子,他覺得若非罪大惡極,拿板子當堂敲死了就是他致人死地,因此問過郎中,自備了七厘散,若是衙役們手重,打得人犯重傷,一半內服,一半敷外,十個能救活得九個半。後來成都府上下通知道這個縣太爺心軟,衙役們樂得事前收人家些銀錢,下手都不甚重。狄希陳配的七厘散還有許多不曾用,都帶了回家。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少時素姐取了一瓶送來。狄希陳親自替小翅膀洗了屁股,先取了粉末外敷,又拿等子稱了七厘,與溫黃酒童子尿混在一起,給小翅膀灌溉下去。
調羹躲躲閃閃,不能上前,要去狄員外跟前哭泣,小巧姐坐了狄員外身邊板著臉,她又近不得身。好容易等小翅膀哭出聲來,狄希陳道:「無事了,等郎中來再說。今兒倒叫弟看笑話了。」
狄笑道:「誰家孩子不淘氣,這還算是好的呢。」拉了狄嫂趕緊辭去。
狄希陳素姐送他們出門。調羹得空坐了小翅膀身邊,只是哭泣,巧姐聽了罵道:「俺兄弟還沒死呢,你哭什麼?」調羹委委屈屈收了聲,偷眼看狄員外。
狄員外礙著女兒都在跟前,只道:「小翅膀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都是你手下那幾個黑心媳婦子教的,明兒把這幾個都趕出去!」
待狄希陳接了郎中進來,先使人叫巧姐迴避,巧姐走到門口,回頭喝道:「調羹你還在這裡做什麼?還當自己是上灶的媳婦
也不怕丟小翅膀的臉。」
調羹眼淚汪汪看向狄員外,狄員外道:「你且跟著巧姐去避一避。」她只得垂頭耷腦跟著巧姐出來。巧姐站在拐角無人處,罵她道:「俺家自有長子有嫡孫。以為生了個小翅膀你就一步登了天,扶了正俺們好叫你娘,你做夢。你一個買來的媳婦子收了做妾,俺們親戚里都抬不起來頭,還想上前一步,俺先打爛你的狗頭。脫了那身狐狸皮,老老實實服侍俺爹罷,不然俺替俺爹另娶幾個好的妾來,也好再生幾個小兄弟與小翅膀爭家產。」
調羹只是低頭無語,巧姐冷笑幾聲自去了,留了調羹站在風口裡發呆,還是她帶來的媳婦子遠遠張見,拉了她去廚房裡坐地。
柳嫂子送了碗茶給她,道:「姨奶奶喫茶。」
調羹眼淚滴滴答答,對柳嫂子道:「俺服侍了老太太十來年,孩子也這般大了,怎麼就扶不得正。」
柳嫂子心裡暗笑她不認輕重,面上帶笑勸她道:「俺們低下人說不得這個事。姨奶奶扶正的明水也沒幾個。俺在成都任上,聽太太奶奶們說起來,做了官的人家,都講究身家清白,就是庶出的兒女,人家輕易都不肯結親。將來小翅膀找媳婦兒,聽說老太爺意思,也是要尋官家小姐的?」
調羹點頭道:「俺就想著俺扶了正,俺兒子就不是庶出的了,自能尋門好親。」
柳嫂子笑道:「從前老爺才中的舉,老太太老太爺也抱怨過夫人是妾生的,配不上老爺。俺們夫人氣得幾日吃不下飯,有沒有這話?」
調羹點頭道:「是有這話,當著五嫂的面還說過一二回呢。」
柳嫂子又道:「若是龍姨奶奶將來扶了正,俺們夫人還算不算庶出?」
調羹張口就道:「薛親家老爺好好兒的扶她為正做什麼?……」
柳嫂子見她話說了半截住口,料她說不下去,掉了頭自去忙廚房裡的活計,丟了她跟繡江帶來的幾個媳婦子枯坐。
狄希陳送了郎中出去,狄員外命人四處尋調羹,調羹方有氣無力回去照看小翅膀。其實狄員外只頭兩板子打地重些,狄希陳又及時替他吃了藥,都是些屁股上的皮外傷,並無大礙。那大夫連藥都不曾開,只叫還用七厘散內服外敷。狄員外放下心來,就覺得大兒家裡住不牢,叫調羹收拾傢伙,明日回繡江去。
調羹巴不得一聲兒,晚間連飯都不曾吃,急急忙忙的收拾好了傢伙,第二日一早都回繡江。狄希陳與素姐連句客氣話都沒有,帶著兒子送到城門口就回來了。
巧姐覺得不解氣,偷偷找了素姐道:「俺要買個會來事的女人回去服侍老太爺,也叫調羹過不得安生日子。」
素姐笑得要死,攔她道:「從來沒有女兒給老子拉皮條的,你出了氣還罷了,傳出去,依霜依雪兩個還要不要嫁人了?」
巧姐紅了臉道:「使不得就使不得,嫂子笑話我做什麼。」心裡拿定上主意,必要尋個人與調羹過不去。
且說計夥計和薛二薛三跟著金老實滿城裡轉了幾天,在城西門江家池尋著了一間鋪子,門面兩間,到底三進,薛二薛三都嫌那房子窄了不好住,計夥計就自家買下。薛二薛三又尋了幾天,還是在芙蓉街關帝廟左近尋了一處人家,東西兩個院子一個三進一個四進,裡邊是通的,前頭另開個門就是兩家。他親兄弟兩個住下正好,就一人出了一半的錢買下了。薛如兼住了四進的,就說翻修的銀子錢他出,薛老三自是聽從。此處離著素姐家住的興業坊也隔得不遠,巧姐與龍氏都極喜歡。因薛家老兩口還在,不好聲張,就托了狄希陳照料。薛家兩位舅爺住了幾日自辭去。
狄希陳因家裡無事,帶了人到明水新莊看種樹預備春耕。素姐在家,一頭照看孩子們讀書,一頭還要替兩個娘家兄弟收拾房子,也是極忙。轉眼過了二月將到三月,素姐打點家裡上下換季衣裳,這一日正尋了幾個裁縫在家做活,自家帶了女孩兒們站在邊上看一個女裁縫裁剪衣料,就聽得有人來報,說是繡江有事,老爺請夫人速去。
素姐問是何事,那人道:「老爺沒說,老太爺身子還好,想來是別的事。」素姐只得傳了管家媳婦們,分派好了管事,只帶著夏荷,起了個大早直奔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