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甜香沉的一覺,醒來已不知天光幾許,花宜立在床前服侍我盥洗,口中道:「娘娘好睡,這一覺足有一天一夜」
我隨意攏一攏鬢髮,懶散*在床欄上,含笑道:「難得能好好睡一覺」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好會躲懶,這一覺下來躲開多少請安問候的煩瑣事呢」
我想一想,不覺失笑,「是呢本宮這一生產,各宮自然要來過一過情面」
花宜擰了一把熱毛巾為我敷臉,道:「皇上只叫娘娘歇息,不忙受各宮娘娘小主的禮」
溫熱的毛巾叫人覺得溫暖而鬆弛,我問道:「小皇子和帝姬呢?」
槿汐一色簇的湖藍戧銀米珠竹葉衣裙,整個人亦明快鮮亮了起來,笑著上前道:「皇上屢次來看娘娘未醒,便叫不許驚動娘娘,帶了皇子和帝姬去太后處說話了」
我心中另有一重煩難事,只不便開口,轉念一想甫出生的孩子尚不會睜眼,才稍稍安心,道:「皇上去也好本宮一時不想見那麼多人,何況她們不過是那些場面話兒,本宮也懶怠費神若有嬪妃問起,就說太醫要本宮多多靜養」
槿汐會意,「這個奴婢會應付沈淑媛、端妃和敬妃必是例外了只是眼下得寵的灩貴人和胡昭儀不能不敷衍些許」
她提起灩貴人不過是笑語,我生生愣了片刻,癡想中心念如輪急轉,驀地想起她常常碧青色的裙衫翩躚,想起她愛惜地收集那樣多的合歡花,想起她說「最美的合歡只在鏤月開雲館」……電光火石的瞬間,種種不經意的細節重疊彌合,心中如幽藍閃電劃過黑沉天際,豁然清亮開朗,竟原來——她有著和浣碧一樣的心思……
清晰之下種種疑惑皆有了分明的答案
夜宴上中途缺席衣的人,不只是我和胡昭儀,亦有她在其中,只是我不曾上心罷了那首情意婉孌的「心悅君兮君不知」,果真是對「王子」而發的啊
而她那只溫順無比的「團絨」雖不傷人,可是它柔媚幽長的叫聲卻最能引聚群貓何況那一日,只要她稍稍留心,必能瞧出我掩飾不住的對貓的害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若非是被她察覺了蛛絲馬跡,何至於要對我下如此痛手
呼吸間有幽涼的氣息流轉,一絲一縫牢牢透進天靈蓋裡,須臾,竟是一縷淺笑浮上臉頰
他自愛他的,她亦愛她的,未必息息相關而女子的怨妒之心,竟是如此可怖
我微微側首,鮫綃團紗的落地帷簾將漸涼的蕭瑟秋風漫卷在了外頭,只餘柔和的清盈似珠的螢光柔和閃爍,迷濛若流水徜徉,只叫人覺得不真切
倒是浣碧進來道:「敬妃娘娘過來了,小姐可要一見」
我微微沉吟,闔眼思忖著道:「眼下我也不乏著,去告訴敬妃謝她的盛情,待我好些再親自請她來小聚」
眾人素來知道我待敬妃客氣,她又是朧月的養母,身份自不一般,聽我如是婉拒皆是納罕不已槿汐笑笑道:「皇上很快就要帶皇子與帝姬過來,若敬妃娘娘在倒也不方便」
我微微一笑,只安靜躺著養神果然不過一炷香時分,玄凌便喜色洋溢地回來了,臉上的笑容還不及退去,見我醒來添了一重歡悅
我含笑欠身,「倒有勞皇上先帶著皇子和帝姬去給太后請安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腕,笑道:「你我夫妻,還用說這樣生分的話麼?」又問:「可覺著身子好些了?」
他這樣親暱的口氣,我脈脈含笑道:「那麼夫君勞累了,且喝口甜湯潤一潤」
他顧不得喝,喜滋滋道:「你不曉得咱們的孩子有多乖巧,乳母抱著到面前,竟一聲兒也不哭,母后歡喜極了」
大約是起風了,監窗的樹枝敲在朱色窗欞上「篤篤」輕響,歡快如鼓點我委婉道:「徐婕妤生育二皇子極為辛苦,聽聞又落了產後失調,皇上今日可也帶了二皇子去給太后請安?徐妹妹必定歡喜」
玄凌提了提我蓋在身上的錦被,仔細地掖好被角,笑道:「曉得你是顧慮周全的人,若不帶沛兒去,燕宜吃心不說,你要不安了」
我含笑沉吟:「沛兒?二皇子的名字可定了是予沛麼?」
他頷首,隨手舀著盞中的銀耳,笑道:「燕宜很喜歡這個沛字」
我嫣然莞爾,「豐足為沛,是很好的意思臣妾聽了也很喜歡」我停一停,拉著他的手帶一點撒嬌的意味,「那麼也請皇上賞個恩典,給臣妾一雙兒女定個名字罷」
他笑著刮一刮我的鼻子,「朕斟酌了好久,咱們的孩子不比旁的,定要好好想一個極好的名字才不算辜負」他微微垂下臉,臉頰有光影轉合的弧度,無端添了一點柔情的意味,「燕宜自生產後就怏怏不樂,難得有她高興的事,朕也自然會順她的心意」
我微微覷他的神色,試探著道:「聽聞徐婕妤產後失調,想來也不是什麼大毛病,好好將息著也就是了」
玄凌握住我的手腕,微微用力,「若真只是這般就好了,燕宜產後鬱結不堪,唯有看見沛兒時才高興些因著這些鬱結人也不大精神,朕知道榮衣的事傷了她的心」他略略有幾分虧欠,「那日的事也是朕在興頭上莽撞了些,所以除了特例晉封她為貴嬪之外,朕也會好好替她擇一個封號」
有片刻的沉默,我才要出言安慰,他卻已然釋然了,彷彿在安慰自己,「然而皇后說得也對,燕宜的心胸的確是小了些,不是嬪妃該有的氣度」
我微微愕然——他的虧欠也不過如此,甚至不如天邊的一片浮云然而我只微笑道:「往後多歷練著些也就好了,誰沒有這樣年輕的時候呢,何況徐妹妹又是這般冰雪聰明的」
玄凌不覺釋然,順手折下榻邊青瓷螺珠瓶中供著你的一穗鈴蘭簪在我鬢邊,含笑道:「論起詩書文墨來,燕宜大約是和你不分伯仲的,只政事文史不及你通曉罷了」
我聞言端正神色,低首道:「皇上殊不知婦人干政乃是後宮大忌,臣妾如何敢稱通曉政事呢?如此說來倒是臣妾狂妄了」
玄凌亦正色了,搖頭道:「婦人干政這句話原是防備那些心懷鬼祟、恃寵生驕的人,嬛嬛最能為騰分憂,難道多讀幾本政書就成了邪魅之人了麼?」
我怯怯,憂然轉首牽住他的衣袖,「臣妾能再陪伴四郎左右、誕下孩兒已是上天庇佑,如何敢不謹言慎行?譬如四郎方纔的話,原本是稱讚臣妾的,可是人多口雜、以訛傳訛,安知他日臣妾是否會因此事而受宮規家法嚴懲,臣妾實在承擔不起任何流言蜚語了」向來天子明黃衣裳皆用金線織成錦繡山河,那金線本是織了金絲的絲線,不比尋常絲線的柔軟服帖,總有一股剛硬氣
然而我曉得,這世間的剛都能被柔克住
玄凌沉默聽罷,不覺色變連連冷笑,「說起此事最是叫朕生氣,你懷孕進宮之後多少流言在朕耳邊刮過,說你腹大異於常人,所懷必定非朕之子如今你誕下雙生子,恐怕她們到了你面前連舌頭也要打結了」
我掩袖依依而笑,「四郎這話好刻薄聽聞宮中諸位姐妹都曾想來給臣妾道賀,只是臣妾實在無力相見罷了時至今日,相必眾人的誤會都已解了,大家見面時依舊能和睦就好」
玄凌微露鄙夷神色,「如今她們還有什麼舌頭可嚼,只得拜在你腳下俯首而已成王敗寇、表裡不一,可不只是朝堂上的男人會用」
我伸手撫一撫玄凌的眉心,柔聲道:「豈能事事盡如人意,面子上轉圜得過就好了」
他彷彿在思索什麼,眼底有濃密的柔情洶湧上來,他忽然擁抱我,用力地,「嬛嬛,你與朕是夫妻,但願不會如此」
我牢牢望住他,輕輕低吟,「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只要四郎時刻相信嬛嬛,咱們就是至親夫妻了」
他吻一吻我,有冰涼的觸覺,觸覺之外覺他唇紋的凜冽深邃我驀然一驚,緩緩閉上了雙眼
須臾的寧靜,時光簌簌地隨著錯金小獸爐裡的青煙裊裊搖過,似無聲的風煙打破這寧靜的是玄凌的一句話,「朕一直有句話想問你,那晚你怎麼會突然動了胎氣就要臨產,不是還有兩個月的日子麼?」
我知他起了疑心,緩緩鬆開他的懷抱,捋一捋鬢角垂下的曼妙花枝默然不語浣碧遠遠侍立在窗下,聽得這話不覺唇角微微一動,見她方要啟唇,我微一橫目,已經笑顏如花,「浣碧去端燕窩來,嘴裡發苦想吃些甜潤的」轉首看向玄凌道:「大約臣妾身子重,腳步重些驚了永巷瞌睡的貓,那貓受了驚嚇發昏撞在臣妾肚子上,雖說虛驚一場,到底是捏了把汗,臣妾以後必定格外當心」
他目光中的疑慮漸次深邃,「果真麼?」
「是」,我仰起頭,眸光堅定而沉靜,「皇上方纔還說要相信臣妾,那麼臣妾現下所說,皇上就該相信——沒有旁人,只有貓」
他的目光良久滯留在我的面龐上,真實的如冰堅冷漸漸化作秋日靜水般的沉粹無奈,他摩挲著我的面龐,「無論是人也好貓也好,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不願意後宮再起風波然而……」他的眸中驟然閃過一絲雷電般的厲色,「這事原本是無頭亂子,你又執意不肯說,朕不深究也罷只是種種是非都是出自那些閒極了的口舌,朕倒要好好瞧瞧,看她們還要嚼出哪些閒話來」他怒氣愈盛,「朕必要好好治一治,否則朕的後宮豈不成了流言肆意之所,傳出去叫萬民笑話」
我心平氣和瞧著他,愈加低柔婉轉,「皇上不要生氣罷後宮女人多,閒極無聊說幾句是非也是有的,未必是有心再論起來,後宮的事再大也不過是女人的事,自有皇后娘娘做主,皇上何必趟這趟渾水,反叫人落了偏心臣妾的口實——終究,皇后娘娘是最賢德良善的」
最末的話,我說得輕緩,然而極誠懇,字字紮實落在了玄凌耳中他不覺失笑,「你還怕落人口實——滿宮裡誰不曉得朕偏疼你,朕就是要她們曉得,才不敢再輕視你半分」他停一停,眉心的褶皺裡凝住了幾分失望與不滿,「皇后從前是擔得起『賢德』二字,如今也是耳根子軟了,不知是否年紀大了的緣故」
我容色謹慎,「皇后娘娘麗質天生,保養得宜,望之如三十許人」
「三十許人?」玄凌輕輕一嗤,「皇后比朕還年長——昨日見她眼角也有皺紋了」
我靜靜聽著不語,半晌才含笑道:「好好的說起這些傷感話來了臣妾只說一句,請皇上喂臣妾喝了這盞燕窩罷」
玄凌嘴角輕揚,卻也微笑了,如此一盞燕窩吃完,卻聽得門外小允子稟報,「皇后娘娘鳳駕到——」
我猛地一怔,皇后身份矜貴,向來不輕易到嬪妃宮中,上次為了槿汐之事大興風流,如今——我心裡一沉,只覺得厭煩不已
皇后頃刻已經到了我自不能起身相迎,她也十分客氣,滿面春風道:「淑妃好好躺著就是,如今你是咱們大周最有功之人了」說罷忙向玄凌見禮
皇后著一身紅羅蹙金旋彩飛鳳吉服,在金掐玉赤金雙頭曲鳳步搖的奪目珠光中容色可親,彷彿歡喜不盡的樣子然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迫人母儀,教人不敢小視我忙謙道:「臣妾如何敢當,多得皇后庇佑才是」
與皇后的鄭重和威儀相比,正在養息的我自然是容儀清減,不過是一襲梨花白素錦寢衣,頭上釵環幾近於無,只簪著幾朵藍銀珠花作點綴皇后看見槿汐在旁,倒是很高興,道:「聽聞皇上賞了你和李長好大的臉面,果然給你主子爭氣其實尚儀也還罷了,你年紀不小,有個好歸宿是最好的」槿汐屈膝謝過,只依依侍立在我身邊
皇后親親熱熱拉過我的手道:「身上可覺著好些了?生養孩子雖比不得旁的,也是在鬼門關上走一圈的事,莞妃可要好好養息著,來日才好繼續服侍皇上」說罷又問我如今吃著什麼湯藥,用些什麼滋補之物,事無鉅細皆關懷備至
玄凌本只淡然聽著,不發一言,忽然淡淡一笑,似喜非喜看著皇后道:「皇后這話若有心問一問太醫豈不是比問嬛嬛來得清楚,倒費她說話的精神」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得燦爛若花,對玄凌的話仿若絲毫不以為意,只笑吟吟道:「太醫歸太醫,臣妾身為皇后為皇上打理後宮之事,理應關懷嬪妃」
皇后的話自矜身份,說得滴水漏,我縱使怨恨亦不免心服,暗自思忖不知何時才能有這般城府與沉穩我不覺看了玄凌一眼,輕輕道:「多謝皇后關愛」
皇后嘴唇微抿,銜了意思淡薄而端莊的笑容,緩緩道:「臣妾方才去看了徐婕妤和二皇子,徐婕妤難產傷身,少不得要好好調理了身子,只怕一月兩月間還不能服侍皇上倒是二皇子……」皇后微微沉吟,彷彿思量著要該如何說才好
果然玄凌懸心,道:「沛兒如何?朕早起去瞧過還是好的」
皇后去鬟高聳,額前的幾縷碎發亦被挽成婉約合度的樣子,光線明暗之下在面上留下幾道曖昧的影子她微微垂下雙眸,「二皇子現看著甚好,只是太醫說二皇子是在母胎中積弱,一定要好好撫養,只怕一個不小心……」
玄凌微微蹙眉,「這話太醫卻不和朕說……」
皇后露出幾分謙和體貼的神色,婉轉道:「皇上正在興頭上,太醫如何敢來潑皇上的冷水臣妾也不過是求個小心,想要伺候二皇子的人謹慎些才是」皇后輕輕歎息,甚是賢良,「這些年宮中在子嗣上十分艱難,如今好容易有了這三個皇子,該當心養護」
玄凌隨手舀一舀擱在跟前的銀耳甜湯,沉吟片刻,笑道:「皇后慮得極是,是該如此才好」
我不動聲色,只含笑吩咐槿汐,「這銀耳甜湯不錯,去盛一碗來奉給皇后娘娘品嚐」
槿汐旋即去了,皇后端坐在青鸞牡丹團刻紫檀椅上,笑向玄凌道:「自皇上登基以來從未封過淑妃,眼下四妃之位又都虛懸已久,如今甄氏是頭一個出挑的,臣妾想淑妃當年冊莞妃之禮也甚是簡單,如今既要冊為正一品淑妃,又藉著兩位皇子一位帝姬降生,不能不好好熱鬧一番臣妾已經叫禮部去擬單子來瞧,不日便可拿來與皇上過目」
我不及思索,忙推辭道:「臣妾不敢承此厚愛,按著規矩做已是過分熱鬧,臣妾覺得還是簡約些才好」
皇后彷彿不經意地看我一眼,笑嗔道:「淑妃真是孩子話你是大周的功臣,若你封正一品妃的冊封禮都要清減些,其他妃嬪晉封不是連酒都喝不上一口了麼?」
我破格晉封淑妃已逾亂世,皇后如此主動提及,不僅無一言反對之辭,極力主張熱鬧,我心下是不安玄凌卻聽得甚是入耳,不覺頷首讚許:「皇后果然知朕心意」
皇后淺淺一笑,眸中露出幾分鮮亮的福氣,恰如春柳拂水,「臣妾與皇上二十餘載夫妻,如何敢不體貼?」
玄凌淡淡一笑對之,只絮絮與皇后說著冊封禮上種種事宜,間或問我幾句槿汐捧著銀耳甜湯上來,皇后側身自朱漆五福捧壽盤中端起纏花瑪瑙盞,手指上的九曲金環嵌寶甲套與之觸碰有聲,玎玲悅耳皇后方舀了一勺在口中,用螺子黛描得極細的秀眉微微蹙起,慢慢嚥下了才問:「銀耳煮得很軟和,怎的味道這樣淡?」
我不覺訝然,問槿汐道:「不曾放糖麼?」
槿汐屈一屈膝,道:「放了的這甜湯和方才皇上所飲是同一鍋燉的,以鮮蜂蜜混了綿白糖和棗泥入味」
皇后將纏花瑪瑙盞往身邊高幾上一擱,手上一彎嵌明鑽海水藍剛玉鐲晃得如碧波蕩漾,光芒璀璨皇后和顏悅色的笑意裡帶著幾分沉著的意味,「本宮倒也罷了,只是皇上一向喜食甜湯,本宮只是擔心皇上的口味」
我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一串九彎素紋平銀鐲子順勢滑下去,發出清脆的「鈴鈴」聲,我只盈盈望著玄凌道:「是臣妾不當心」
玄凌也不多話,只從皇后盞中舀了一點抿了抿,笑容如天際浮光揮灑四落,「已經足夠清甜,比在別處重糖的好,朕方才可足足吃了一盞呢」他轉首看向皇后,不以為意道:「總在旁處吃那樣甜的東西,也是膩足了」
皇后有瞬間的尷尬,旋即笑起來,「皇上喜歡才是最要緊的,還是淑妃細心」
玄凌雖是無心,我豈不知這幾句話大大刺了皇后之心暗暗歎息一聲,我與皇后之間,只怕積怨深了然而……我微微冷笑,我與她之間怨結重重,早已不可化解,還怕再多幾許麼?且看我與皇后各自能忍耐多久而已
如此閒話幾句,皇后起身道:「只顧說話了,原是想著來看看小皇子與小帝姬的,說起來本宮還沒瞧過一眼呢」
我正要出言推諉,玄凌聽到孩子便已眉開眼笑,道:「乳母正在偏殿抱著於朕方才才從太后處帶回來你是他們的嫡母,正要去看看才好」
皇后微微一笑,「正是如此臣妾也沒有旁的可給這雙孩子,倒是從前姐姐在時有幾塊上好的羊脂玉給了臣妾,臣妾已經叫工匠連夜趕工,製成一雙玲瓏玉璧給兩個孩子保平安用」
玄凌的目光有幾分凝滯,他原本劍眉星目,此時那星也如籠了濕潤的霧氣一般,溟濛而黯淡,不覺道:「純元她……」然而也不過一瞬,他已然笑道:「她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給孩子用也好,倒是你捨得」
皇后低低垂下眼簾,精心描摹過的長睫覆下寧和而深沉的影子,連那笑意也逐漸深了,彷彿匿進了唇角的細紋裡,「姐姐留給臣妾的念想之物不少,臣妾時不時拿出來細看一番,也是姐妹間的情分」
玄凌深以為然,「這個是自然的」他看一看皇后,頗有歉疚之色,「朕也數月不曾去看望皇后了」
皇后的唇角微微一搐,很快泯滅了眼中一抹淺淡的無奈之色,從容道:「臣妾已然人老珠黃,遠不及年輕的妃嬪們體健適宜生育,皇上閒暇時可多去胡昭儀處走走,再不然敬妃也還算不得很老」
皇后說到此處,有意無意地停頓了一下我旋即明白,不由心中冷笑,接口道:「皇后說得極是,臣妾與徐妹妹都尚在月中,不便服侍皇上,許多年輕姊妹如周容華、劉德儀、福嬪她們都是好的,」我下意識地躊躇,然而很快笑道:「胡昭儀和敬妃都好,連安昭媛處也可常去走走」
玄凌淡然轉首,「你還不知道——安氏吃傷了東西,嗓子已然倒了」他頗為惋惜,「真是可惜,只怕再不能唱了」
我微微詫異,心下旋即安危,以胡昭儀的性子,既擺明了得罪了安陵容,必定不會再給她翻身的機會
皇后微一橫目,瞧著我道:「原不過是著了風寒,將養幾日也好,誰知藥知下去,反而傷了喉嚨,只怕以後連話也不能好好說了」
胡昭儀手段竟如此之辣麼?到底無甚深仇大恨,倒嗓便罷,何必失聲我心下微疑,然而口中笑道:「或許是傷風得厲害了,叫太醫好好看著,總能有轉機罷否則真當可惜了」
玄凌朗然一笑,「此事再提也罷,朕倒是有幾日沒去看淑媛了,如今嬛嬛和燕宜皆已生育,只等眉兒一人的好消息了」
皇后微微頷首,鳳頭步搖口中銜著的玉珞珠子便晃得如水波初興,點點寶光流轉,「是啊,如今只等沈淑媛了」皇后拂一拂袖口上米珠玲瓏點綴的華麗花邊,沉靜微笑道:「但願也是位皇子呢」
玄凌是與皇后一同離去的,看過了孩子,玄凌便道要陪皇后去整理純元皇后的遺物我自曉得其中的利害,當年玄凌一怒之下逐我出宮,泰半就是為了無心冒犯純元皇后的事,少不得笑吟吟目送了帝后出去,方才慢慢冷下臉來
浣碧小心翼翼覷著我的臉色,輕輕手著肩道:「小姐千萬別動氣,氣傷了身子多不值」
我緊緊抿著嘴唇,良久才冷然一笑,聲音清冷如冰裂,「好厲害的皇后難怪當年華妃和本宮都折辱在她手裡,真真是咱們技不如人,活該吃虧」
槿汐含笑擺手,「其實比起皇后,娘娘未必不如」她沉穩道:「娘娘可知皇后最大的勝算是什麼?」
浣碧輕笑一聲,「她不過仗著有皇后的身份,又撫養著皇長子罷了」
我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她所指,「皇長子不是皇后嫡出,實在當不得什麼且皇后這個位子麼……」我不覺看向槿汐
槿汐會意,掰著指頭道:「皇后的位子多年來屢屢名存實亡,前有華妃,後有端、敬二妃,都曾掌過協理六宮之權且皇后並不承歡於太后膝下,也不得皇上的寵幸,不過是面子風光罷了,若真論起寵愛來尚不如敬妃娘娘皇后能夠至今屹立不倒,還能多得皇上幾分顧念,皆因為她是先皇后親妹的緣故娘娘可聽清楚了皇后方纔那些話?」
我莞然失笑,「一個純元皇后,夠朱宜修坐穩一輩子的皇后寶座了這才是朱宜修最大的勝算呵」念及此,我不覺恨惡切齒,「只要她一日是純元皇后的妹妹,本宮就一日也不能扳倒她」
槿汐淡淡一笑,在我榻前坐下,拿了玉輪輕輕在我手上滾動摩挲,徐徐道:「既然知己知彼,咱們就有出頭制勝的日子娘娘且容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除開前頭的傅婕妤,宮中還有誰比娘娘肖似純元皇后呢」
她的話說得極輕緩,然而我心頭還是猛地一刺,彷彿整顆**滾燙的心在仙人掌刺堆裡滾了一圈,那痛楚雖細,卻半分亦掙扎不開槿汐也不多語,只細心為我戴上一套純金鑲鴿子紅寶石的護甲,仰臉看我道:「奴婢出言無狀,娘娘若生氣,只管戴上護甲狠狠打奴婢的臉出氣,奴婢自甘承受」
我十指漸漸僵硬,撫著冰涼堅硬的護甲,良久不發一言許是殿內的沉香熏得久了,那彌蒙如縷的裊裊浮上了心頭,浮得眼底微微發澀我抑住鼻尖的酸澀,拉起槿汐道:「你的意思我曉得了」唇角牽起漠然的笑色,「如你所說,我既要再回紫奧城,必得是一個沒有心的人既然沒有心……」我撫著自己的臉頰,「惟妙惟肖地做一個影子是下下之策,言行容貌相似也只是中庸之道,否則皇上對傅婕妤之死也不會不足為惜了若論上策麼……」
唯有做自己,而又能勾起他對純元的回憶,才是長久的存身之道
槿汐低頭思索片刻,撥一撥耳上的點翠墜子,低聲在我耳邊道:「有件事娘娘不得不當心,今日皇后親自探望皇子與帝姬,皇上在倒也罷了只是若以後咱們一個不當心……」
「沒有不當心的」我打斷槿汐,「咱們既回了這裡,就只有事事當心,人心可怖甚於虎狼兇猛,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決不容任何人傷他們分毫」
浣碧安靜聽著,忽而道:「小姐既要保著帝姬和皇子,方才怎不告訴皇上那貓是人指使的,好讓皇上徹查六宮,咱們也可藉機引到昭陽殿去,叫她不得安生」
是麼?我莞爾不語與其如此,我寧願玄凌存下疑心,逢事便杯弓蛇影,也勝於只顧眼前痛快然而,這話是不方便說開的,我只側身道:「我乏得很,去叫花宜來給我揉一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