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的名字不日便定了下來,大周歷來以水為尊,又常道:「民心如水,既能載舟,亦能覆舟」因而皇子的名字循例從水部,名為「予涵」小帝姬的封號本容易取,不過是擇吉祥美好的字眼就是,然而玄凌曉得朧月自小不在我身邊養大,於女兒份上自覺虧欠,便叫我自己選一個封號禮部選定的是「榮慧」、「嫻懿」、「上仙」和「徽靜」四個,玄凌笑吟吟傍在我身邊,溫然道:「禮部擬了十個來,朕斟酌再三留了這四個,你自己喜歡哪個?」
彼時我已經能起身,披著一件淺妃紅的長衫立在搖籃邊望著一雙兒女微笑,拿了一個小撥浪鼓逗他們玩耍,口中道:「禮部自然挑好的字眼來湊,都是一樣的」
帝姬安靜,只好奇看著撥浪鼓,眼珠子滴溜溜直轉予涵卻不一樣,小哥哥倒很想用手去抓,模樣十分活潑可愛我瞧著予涵,心底已然安心,這孩子一雙眼睛如烏墨圓丸一般,並無一絲殊色
我愛憐笑道:「帝姬的性子沉靜,倒是咱們這位皇子,只怕是頑皮的」
「一動一靜正好朕倒覺得皇子要活潑開朗些好,想起予漓總是老氣橫秋、死氣沉沉的,見了朕就像老鼠見貓一般」
我回眸佯裝嗔道:「皇上自己要做嚴父罷了,不怪孩子害怕」
「那麼朕答允你,在他們面前只做慈父罷」他笑:「你也正經想一想,給咱們帝姬擇個名號才是」
我如何捨得移開看這雙孩子我,只道:「皇上喜歡哪個?」
「朕覺得上仙二字甚好」
「上仙帝姬?」我低低念了幾遍,回身笑道:「徽靜也尚好只不過……」
他笑吟吟牽過我的手,抱我在膝上,「只不過什麼?」
我揉著額頭,嬌笑道:「禮部定的封號不過如此罷了,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
玄凌一個個讀了幾遍,不覺大笑,「上仙?咱們的帝姬難道比不上神仙麼?禮部一個個腐儒,當真是酸得緊了」
我故意歎口氣,「左不過是位帝姬罷了,不拘叫個什麼名字,好養活就行」
玄凌抵在我的額頭上,「你這促狹妮子,明明自己對小帝姬疼愛得緊,還拿酸話來堵朕的嘴」他吻一吻我的臉頰,輕悄道:「咱們自己的孩子自己起個名字就好,你且想個好的」
月白色的乳煙緞攢珠繡鞋輕輕點著地上的一盆水紅的秋杜鵑,「皇上給涵兒定的名字甚好,涵者,沉養也,希望這孩兒將來懂得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意思」
玄凌頗有欣慰之色,自得道:「朕為咱們皇子的名字費了五六天的功夫,才定下這名字來涵者,包羅萬象,希望這孩子能不辜負朕的期望」說罷,俯身慈愛地逗著予涵
我心頭突地一緊,隱約猜到些玄凌的心思,卻也不好多說,只低頭撫一撫帝姬嬌柔的小臉許是我的刻意,我的眼腫看去,這兩個孩子的眉眼頗有幾分酷肖他們的父親,皆是那樣清嘉明和,有至真純的眼神
我不覺嫣然含笑,低低道:「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帝姬的封號便叫『靈犀』可好?」
「靈犀?靈犀」他朗聲念了幾遍,驀地抱起搖籃中的小帝姬高高舉起,大笑道:「朕與你十年來心有靈犀,咱們的女兒就封為靈犀帝姬」
玄凌這樣高興,窗外如血的楓色映在他的臉頰上愈加添了紅潤近年來朝政固然忙碌,然而他亦夜夜笙歌佳人,又加之前些年誤食五石散之故,昔年英挺的面龐上時時或有疲倦而蒼白的影子我幾乎有些一絲恍惚這些日子留心看來,他是真心疼愛這雙子女,怎麼會不疼愛呢?我是真以為是他的孩子,是他盼望了許久的皇子和帝姬,是兆意祥瑞的龍鳳雙生
心裡忽然漫過一縷幾乎不可知的冰冷的畏懼,如果……他知道這雙孩子不是他的?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咬緊了躊,生生把這一絲恐懼壓了下去不永遠沒有如果這,永遠都是一個秘密
秋光漸涼,連風吹過的余涼裡都帶著菊花清苦的氣息大殿內靜得恍若一池透明無波的秋水,任時光無聲如鳥羽翼,漸漸收攏安靜宮人們皆守在殿外,唯有浣碧侍立在鮫綃紗帷下垂首撥弄著紫銅鎏金大鼎內的百合香天氣疏朗,殿內香煙裊裊飄忽不斷,連眼前之景也蒙上了一層別樣的柔和氣息
浣碧見玄凌抱了靈犀一晌,笑著迎上前道:「皇上也抱累了,交由奴婢來」浣碧一色蓮青的衣裳,身姿楚楚鬢邊簪一枝半開含蕊的秋杜鵑,倒愈加顯得她一張秀臉白皙如玉,嬌如荷瓣玄凌把靈犀交到她手中,不由多看了兩眼,道:「這丫頭跟了你許多年,倒是長得有幾分像你了」
我斜*在美人榻上,抱過一個十香團花軟枕,輕笑道:「這話多年前皇上就說過了,說浣碧的眼睛長得像臣妾」
玄凌「嗤」地一笑,看著浣碧退下的身影道:「從前只不過是個有幾分姿色罷了,縱使眼睛像你,也是個只知穿紅著綠的丫頭如今年歲大了,與你在氣韻上也有一二分相似了」
我索性*在枕上不起,似笑非笑看著玄凌道:「皇上今日怎麼了,對著臣妾一個侍女就這樣沒口價地稱讚,沒的叫人笑話」
玄凌失笑,摩著我的肩道:「做母親的人了反而小氣起來,她若不是你的近身侍女,朕還未必肯說這幾句話——不過是見了浣碧想起朧月來,那孩子越來越大,樣子倒有幾分像你了」
我扶一扶髻後欲墮未墮的一支白玉珠釵,道:「其實朧月是像皇上多些,與臣妾並不十分相像」
玄凌凝眸於我,聲音輕柔得如綻的白棉,「朧月的下巴很像你,隱隱有兩分傲氣」
我心下微微刺痛,朧月這孩子——我緩緩道:「朧月是天之驕女,從小在敬妃悉心照拂下長大,有兩分傲氣也是理所當然,臣妾卻是自問並沒有傲氣」
玄凌的手指繞著我散落在脖頸間的幾綹碎發,手勢溫柔,「你們母女都是傲氣,朧月的傲氣是因為金枝玉葉,是朕的掌上明珠你卻是身有傲骨才有傲氣,有時候,朕對你的傲骨真是又愛又恨,無可奈何」
他這一語很是真心的樣子,我不覺傷感了,伏在他肩上他的衣間袖上,隱隱還是龍涎香的氣息,聞得久了,彷彿還是在舊日時光,初入紫奧城的那幾年迷醉不知的日子心下一酸,恍然抬頭間見煙霞白的窗紗外旖旎一樹紅楓如泣血一般,離宮那年的情景如錐扎般扎入心底,我不忍去想,就勢在玄凌肩上咬了一口,面向他時已是且嬌且嗔的神色,「臣妾也恨不得狠狠咬一口皇上才解恨呢」
他不怒反笑,神色愈加柔情蜜意,輕輕撫著我的垂發道:「朕是真心疼你如今你有了三個孩子,除了朧月暫時養在敬妃處,這對生兒只怕也讓你分身不暇」他停一停,「所以朕也是為難你與朧月是骨肉相連,若一直由敬妃撫養,只怕你們母女情分上生疏得很可若是接回柔儀殿你親自帶,一來這兩個孩子已經夠叫你操心,二來朧月和敬妃情同母女,這樣生生分開了,朧月哭鬧惱恨不算,敬妃也要傷心的三來……」他的聲音漸次低柔下去,透著無限寵溺,「這是最最要緊的,朕還想再給涵兒添個弟弟」
我「嗤」地笑一聲,別轉頭道:「皇上後宮佳麗雖無三千,數百還是有的,還怕沒人給涵兒添好多弟弟麼?別的不說,眼前沈淑媛也是快要生產的人了眉姐姐福澤深厚,必能為皇上誕育麟兒」
玄凌攬我攬得緊,他的歎息如微笑落在耳邊,一點涼一點暖,「朕只要咱們的孩子」
我一時無言,倒不知如何答允才是,良久,方輕若無聲道:「只是朧月她……」抬頭見玄凌的眸色深沉如暗夜,倒影著我妃色錦繡的華衣,彷彿有一抹烏金流轉我曉得他心下轉折為難並不亞於我朧月是數位帝姬中最得玄凌歡心的,他斷不肯叫她受委屈,也不肯叫我難過
而我,心中有另一重不安,堆如累卵敬妃……我微微沉吟,低頭*在他,「朧月總是臣妾的女兒啊」
他點點頭,「也是終究是你的女兒」他停一停,「等朧月長大些再說」
帝姬以「靈犀」為號,玄凌為她取了小字,名喚「韞歡」我也頗為喜歡,笑向玄凌道:「有謝道韞的詠絮之才,又可得歡喜天地,皇上疼靈犀是疼到骨子裡去了」
玄凌笑著攏我入懷,「靈犀的母妃是朕後宮第一才女,做女兒的豈能太遜色了,比作謝道韞也不為過」
我笑著去羞他的臉,「皇上自賣自誇,真要把韞歡寵壞了」停一停又牛起了針線縫百衲衣縫百衲衣的碎布皆是槿汐親去民間貧苦人家一家一家討來的,又領著浣碧三蒸三曝而成,絕不假手旁人民意傳聞穿百衲衣的嬰兒可平安長大,百毒不侵,也是討個好養活的意思我道:「哪裡求什麼才高八斗、巾幗英豪呢,只盼韞歡能平安嫁作人婦就好」
玄凌笑道:「這個心願也著實容易,朕的女兒還怕嫁不到一位好駙馬麼等朕來日好好給靈犀選一個她心儀的就是了」
我低笑著啐了一口,道:「孩子連話都不會說呢,皇上就盡想著鳳台選婿的事了」
玄凌撫著靈犀的小臉道:「你豈不知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皇子自然要嚴加管教,至於帝姬,朕也不過是尋常人父罷了」
玄凌的話說得平淡而誠懇,我不覺停下手中針線,緩緩看牢他,彷彿不這樣,便不能平伏我此刻複雜的心思良久,他亦這樣望著我,目光深邃而澄明不是不感動的,彷彿,還在那些年歲裡,棠梨宮春深似海,醉人的甜蜜仿若能將整個人淹沒——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我微微一笑,起身去握他的手,溫然道:「總在屋子裡悶著也不好,外頭秋高氣爽的,咱們去瞧眉姐姐罷」
玄凌挽過我的手,從紫檀架上取過一件雲錦累珠披風搭在我肩上,一同漫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