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在那年的年節前,浙江的綢莊不知出了什麼事,總歸是催著家裡人過去一趟,那邊的生意多是由爹在打理,自然是需要他親自出馬的了。」
「他…一個人去了?」
顧念和搖了搖頭,「我也跟著去了。」
「那楊家的人——」
「他們只在我們家住了兩個多月,秋天一到便回了府。」
顧尋心下微微一沉,年節前的北方已是滿天飛雪,天寒地凍。就在這一處顧家的宅院裡,那個叫木蓮的女子一人守著自己的女兒,她幾乎能想像得到那是怎樣的情景——楊家人走了,顧元和父子南下去了浙江,顧元和正妻梅清每日被關在佛堂…木蓮本是南方人,在這寒意徹骨的北地只有一個女兒顧尋與她相互依靠…她竟是這樣戰戰兢兢地活在深宅之中。
顧元平之流絕非善類,而顧家的老太爺又看她百般不順。
顧尋陡然想到,這幾乎是……絕境。
她沒有看顧念和,而是微微揚起了頭,輕聲問道,「娘她…到底,是怎麼…?」
顧念和只是搖了搖頭。
「當時我和爹都不在家裡,回來的時候才聽說,我們離開的這段日子裡,姨娘離家出走,留下你一個人在宅中,已經不知了去向。」顧念和眉宇間閃過些許不忍,他望著顧尋,此刻她面色平靜,眼中卻帶著難言的決絕。
聽到此處,陸秉已然一陣心驚。他自小跟在嘉靖身旁,只覺得當時的王爺和王妃之間安然嫻淡,便以為天下間所有的府邸裡都該是如此摸樣。聖賢書裡只講江山社稷,天下安危,從未向他呈現世俗生活的千瘡百孔,他只知世間有凍死路旁的餓殍須得廉政拯救,卻從來沒有想過在繁華富麗的宅邸裡,亦會有四面楚歌的悲慼沙場。
顧念和頓了頓,繼續說下去。
「爹怎麼都不信姨娘會撇下你離開,後來,爹買通了府中的一個下人,總算知道了實情…就在我們離開京城的當晚,你被送去了佛堂,和我娘關在一起…那時候,姨娘總是一個人成日坐在屋中,無所事事…」
顧尋聽到此處,心中又是一陣酸澀。
「府中下人得了暗令,剋扣姨娘的炭火,削減她的伙食,再後來,李氏每天都登門,一進屋就呆好幾個時辰,不知和姨娘說了什麼,總之就這麼過了十幾日….姨娘她,投了井。」
竟然…是投井嗎。
顧尋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隆冬時節的井水,會有多冷,她可想而知。那個孑然一身的女人,是在怎樣的心境裡才邁出了這一步…顧尋皺起了眉,想起了顧元平與李氏今晚在楊府的惺惺作態,心中的怒火竟是漸漸地熄滅,這些令人齒冷的情緒在她心中凝結,如同冬日的寒冰,又如開鋒的鋼刃,她的氣息一點一點地平復下來。
此刻她又變回了那個冷靜而沉默的顧尋,沒有怒火,沒有不忿,她心中忽然沒有一點波瀾,眼中的熱意也褪去,變得如月光一樣冰冷。
「最讓我們慶幸的是,」顧念和望著顧尋,「當年他們把你送去了我娘那裡,沒有對你做什麼。」
顧尋的嘴角緩緩地揚起,雙眸在夜色下如同漆黑的玉石,泛起冷冽的光澤,她輕而又輕地開口,「留下我,是有原因的。」
顧念和微微一怔,卻見顧尋笑著搖了搖頭,她低頭撫了撫地上的灰,坐在了顧元和的墓前。顧念和眼中有幾分不解,開口問道,「為什麼?」
顧尋只是一笑,「坐吧,哥哥,剛才我便和你說了,我有話要和你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日在顧父房外所聽所見的一幕一幕在她的腦中接連不斷的閃現,顧尋平靜地開口,將顧元平刻意安排「穆庭」、如何在李氏的壽辰上遞來藥酒、又如何設計置她於絕境,當眾毀她閨譽,逼得自己跳崖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說了出來。
顧念和的臉色先是蒼白,後變鐵青,往昔種種,已非常人所能容忍。
「所以,他們當然要留下我。」顧尋笑了笑,「逼死我娘是為了讓爹傷心,設計害我是讓他名聲受損,世上果真有這麼惡毒的兄弟麼,我倒還是第一次見。」
前因後果,已在顧尋的心中瞭然,當下她面色冰冷,嘴角卻依然浮著一抹意義複雜的笑意。她沒有一星半點的怒意,是的,沒有。
一定要說的話,這是仇恨與憎惡。
極度的憤怒讓人忘乎所以,極深的憎恨使人寡靜少言。
顧尋望著顧念和鐵青的臉,輕聲道,「哥哥你今晚連喊好幾聲『顧元平』、『李氏』,而不稱呼他們為『二叔』和『叔母』,恐怕是已經知道,前幾日父親暴斃的真相了,是不是?救你的那個章亦安,有沒有和你說起?」
顧念和身體陡然一震,雙拳握緊,他望著顧尋,沉默良久。
「你都…知道了….?我…本不想告訴你。」顧念和低頭說道,「我本想——」
「殺父之仇,如何能忍?」顧尋輕聲道。
陸秉望著眼前這對兄妹,心下的驚駭已是無以復加,世間哪裡會有叔叔這樣對自己的侄女,又哪裡會有弟弟如此對自己的兄長?原本已經無可置信的他忽然又聽得顧尋口中說什麼「前幾日父親暴斃的真相」…他忽然理解了為何在今晚的晚宴上,顧尋一見她二叔顧元平,面色就變得如此猙獰。
陸秉把目光轉向顧念和,他一時無法明白,如果顧念和早就知道顧元平是他的殺父仇人,為什麼這幾日以來,他一直任由顧元平出入楊府藉機攀附,他卻不管不顧,裝作什麼也不知地蟄居在千花畔宅中。
但無論如何,顧尋的命運仍然讓他倍感唏噓,此刻的陸秉望著眼前波瀾不興的顧尋與顧念和,心中不免歎息。陸秉微微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顧尋,你有沒有想過,是誰讓你下的獄?」
顧尋一怔。
她一直把這當成巧合,畢竟當日她滿身是血,客棧之中又有那麼多人見到了她狼狽的摸樣,去報官也不奇怪。然而,就在她不在府中的那四日裡,顧元平頻頻出入楊府,辦成了與楊慎締結婚約之事。
「是…顧元平?」顧尋皺起眉頭,疑惑不解,不,不可能是他,那日他在宅中被章亦安收拾得服服帖帖,又是從哪裡得知的自己的去向?
可是除了顧元平,顧尋再也想不到第二個人,會對她下此陰損招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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