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陷入沉默。
猶豫再三,顧尋依然緘默,她不打算將章亦安於顧府搭救自己的事情說出來,她心中兀地升起一種難以言說的直覺,彷彿那個人就站在謎團的最中央,她需要自己去弄明白一些事情,而這卻是與顧念和無關的。
四人散去時候已是午夜,顧念和想留顧尋與陸秉在宅中過夜,但顧尋執意回楊府,顧念和幾次挽留,見顧尋意志堅決,便也不再阻攔。
在顧宅的門前,顧念和望著靜默的顧尋,一時沒了言語,良久才想起另一件事,於是開口道,「若是來日再楊府之中與顧氏其他人照面,不要讓他們知道你與我有聯繫。」
陸秉聽得雙眉一緊,他望向顧念和,只覺得此人絕情絕義鐵石心腸,分別之際沒有悉心的叮囑,反而冒出這樣一句冰冷的命令來,然而顧尋卻忽然莞爾,她仰起臉望著顧念和,點了點頭,輕聲道,「哥哥另有打算,我瞭解了。」
車馬在明淨的月光下緩緩起步,顧念和站在顧宅的大門前,望著絕塵而去的顧尋,忽然有些從未有過的惺惺相惜,他說不出顧尋與從前有哪裡不同,卻分明感到她較從前更為沉靜,彷彿一匹桀驁的烈馬忽然不再狂躁地掙脫韁繩,終於向命運俯首妥協,不再選擇逃離。
然而她與自己,心中都有各自堅守的固執,那一片地域他人捂不暖,融不化,尖銳之處只能自行消磨。
閉上眼睛,顧念和在心中忽然默念,顧尋,這真的是你嗎?
「公子。」一旁點著燈籠的墨桑上前,「我們回屋裡吧,夜裡涼,小姐他們已經走了。」
顧念和點點頭,再望去,視野之中已經沒有了顧尋的蹤影,她的馬車已經與夜色融為一體,再也找尋不到了。
「那就回吧。」
而此時,馬車之中的陸秉與顧尋亦同樣沉默,顧尋心中有千萬件事情需要捋順,未來道路坎坷,只怕接下來每一步都要小心思量,畢竟那個站在她對面的敵人,是個心思縝密而毒辣的中年對手。
陸秉耐心地坐在一旁,在聽得顧尋身世的時候他心中曾經升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然而如今看著車中的顧尋,忽然又打消了心中的念頭。
顧尋神情淡然,卻無冷漠,她只是如往常一樣坐在那裡,唯一的不同只在於她眼中常含的笑意已然消散。陸秉年長顧尋幾歲,當下坐在顧尋的身旁,只讓他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這種莫名而來的熟悉感讓他有些疑惑,他將身體放鬆地靠在車背上,閉上眼睛細細思索。
良久,他忽然睜開眼睛,感歎道,「是了,是了。」
一直正襟危坐的顧尋回過頭去看他,「……什麼『是了是了』?」
陸秉莞爾,平靜地望著顧尋道,「你可知道,現在你的神情和一個人很像。」
顧尋嘴角略提,微微側頭,眼中寫著疑問。
「我少年時候,常常和世子——啊,也就是當今聖上一同出行,」陸秉說道,「世子十二歲的時候,興王去世,那時候世子一人獨挑府中大局,鉅細無遺,事必躬親,將失了頂樑柱的王府上下打理得有條不紊,那時候他常常乘車馬在安陸境內巡視百姓農耕,掀開車簾是一派仁慈皇親的氣概,等到坐回了車裡,就是你方纔的摸樣。」
顧尋一笑,搖了搖頭。
「那時候世子也一樣不說話,默默想著如何應對府中繁瑣的雜事,累了就在車馬中躺一躺,半點其他的精力也是沒有的。」
「是嗎…」顧尋低頭,「那他那時候也很不容易。」
陸秉點點頭,「嗯,確實,後來正德皇帝未留子嗣便駕崩,楊閣老選中世子繼承帝位,從安陸到京城一路凶險萬分,皇上也一樣波瀾不驚……」陸秉一笑,「可是我要說的不是他,你像另一個人,一個,也很獨特的人。」
顧尋望著陸秉,雙眉微微揚起,略有幾分好奇地問道,「誰?」
「一個原先王府裡的丫環,叫長青,比世子小幾歲,原先是浣衣間的丫頭,後來去了世子的書房當陪讀丫頭,世子並不常與人說話,唯獨與她可以徹夜長談,那時候長青對週遭一切總是不上心的樣子,唯有呆在世子身邊的時候,眼神就變得明亮而慧黠。」陸秉看向顧尋,「她和你一樣熟讀詩書卻不諳書法,會用最艱深的典故卻握不住一支墨筆。」
陸秉歎了一口氣,望了望顧尋,「真像哈。」
顧尋只是將目光投向窗外,不知不覺中,車馬已經駛入了楊府偏門所在的街道,他們在偏門處下了車,值夜的下人恭順地為二人開門,此時至少已經過了四更,楊府之內的小徑與院落之中幾乎已無人跡,陸秉與顧尋順著再熟悉不過的路回了庭院,兩人在夜色之中偕行。
「你打算怎麼做?」陸秉問道。
「先觀望吧。」顧尋抬眼望了陸秉一眼,「現在他在明,我在暗,完全有時間悉心佈置。」
「你哥哥那邊——」
「他有他的方式,我有我的。」顧尋淡淡一笑,不再解釋什麼。
陸秉只好點了點頭,幾片黑雲從遠天飄來,漸擋明月的光,好在二人已至庭院,看這天氣,明日應是陰沉有雨。
二人相互道別,就在陸秉將要踏入房中的當兒,顧尋忽然叫住了他,陸秉回望,見顧尋站在她的屋前,極為誠摯地望著自己,她彷彿忽然鬆懈下來,臉上浮起與從前並無二致的淺笑,「陸秉,謝謝你。」
「今後這樣的話無須再說,我已經聽夠了。」陸秉搖搖頭,向顧尋擺了擺手,便轉身帶上了房門,顧尋默然望著他房中忽然亮起的光,微微一笑,也合上了自己的門。
得友如此,夫復何求。
第二日果然大雨,只是三月的陽春無論怎麼下也不顯氾濫,雲池上點點的風荷在雨中悄然冒芽兒,楊府之中四處綠意疊嶂,除去雨打春泥,四下靜謐無聲。顧尋坐在窗前望著這幕天席地的雨簾,忽然生出一點惆悵。
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顧尋輕聲道「進?」,便見陸秉捧著筆墨進了屋。
「天氣濕潤,正好研墨寫字,你覺得呢?」
顧尋一笑,連忙起身走向書桌,將上頭胡亂堆砌的一些雜物清理乾淨,又鋪上數層白紙。
「如此甚好~」顧尋輕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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