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說處置,只說安置,字裡行間已在乞求歷代開恩。
歷代拉著嚴林的手,本意要在緊緊握一握,卻找不到一絲力氣,氣促難受,道:「麗妃和麗妃,朕已有旨意,這……這是命數,你不要過問……」
話說到這,聲音已如飄絮般,自知大限臨頭,眼神不再如往日般冷漠高峻,殷切看著自己給予極大厚望的繼承人,抓緊每一刻,努力把聲音送出齒縫,「聖人不仁,但卻滋養萬物,有功而不居功。嚴林,當好皇帝,你要愛護天下人,但未必天下人都明白你的苦心。永遠是,求你的多,懼你的多,嫉你的多,愛你的少。朕已試過詠棋,他仁儒柔弱,為了你卻硬逼出一股剛性,對你是誠心之愛,這是天賜你的。朕……不是無情之人,不……不奪我兒子這份天賜之物……你們……你們好自為之……」忽地遏然而止,眼前光芒散盡。
一代剛強聖主,就此長逝。
嚴林愣了片刻,才明白皇上已去,握著父親再沒有一點動靜的手,嚎啕大哭。
陳太醫上前觸了觸歷代脈搏,老淚連串落下,打個手勢把門邊臉早就煞白的吳才召過來,哽咽道:「去……去外面告訴王太傅,還有吳見增將軍,皇上已經……已經龍馭上賓,請他們立即遵請出先皇遺旨……」
吳才抹著淚應了,轉身出去。
不一會兒,不知外面哪個嬪妃先起了頭,哇地一聲,接著人人放聲,消息瞬間傳開。不但前殿,連體仁宮外眾臣也跪地痛哭。
哀哭聲劃破天際。充滿了整座皇宮。
炎帝既去,嚴林就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國家大事千頭萬緒,這時候絕不能一味哀泣。陳太醫是歷代的心腹太醫,早就知道歷代的病情,有了心裡準備,哭了片刻,已經冷靜下來,召來兩個內侍,要他們把嚴林從地上扶起來。款款勸道:「君主。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請到外面聽皇上遺旨。」
嚴林被兩個內侍扶出去,外頭殿裡哭聲早已震耳欲聾.
嚴雨前幾天還在應印院發牢騷,一會兒說皇上是不是老了?一會兒說皇上是不是病糊塗了?沒想到剛從應印院放出來,連皇上一面都沒見上。就聽見王太傅老淚縱橫地宣告皇上龍馭上賓,頓時如晴天霹靂,腦子轟一下炸懵了。
渾渾噩噩,根本就像作夢一樣。
等嬪妃們哭起來,嚴雨才醒悟到竟是真的,和鈺昊於城一樣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正哭得不可開交,新調入宮的宿衛大將軍吳見增帶著兩名侍衛走到殿內,到了眾嬪妃最前面的一排。朝跪著的麗妃和麗妃躬身行了一禮,「兩位娘娘,東西已經備好了。」一揮手,跟著他進來的內侍走前一步,雙手捧著一個方盤,上面放著兩個小酒杯。兩個杯子都裝得大半滿,卻不是尋常酒,摻著可怕的綠瑩色澤。
妃子陪葬!
這等情形,宮裡人一看就明白了,後面的嬪妃們頓時一凜神,全驚得忘了哭,噤若寒蟬。
偌大體仁宮驟然從極吵跌入極靜,空氣中的弦拉到一碰就斷的死緊。
麗妃和麗妃卻早就知道歷代的旨意,今日忽然從軟禁的地方被帶過來體仁宮,也猜到是有去無回了。
兩人在宮裡受寵生子,兒子都被冊封為昊君,自己也差點登上皇后寶座,天下女人中也算佼佼者,如今一死,不想辱沒了自己和子嗣,過來之前就已經換上大節裡才穿的正裝,施過粉黛,一個從容雅致,一個雍華瑰麗。
看見吳見增來請自己上路,麗妃和麗妃款款從地上起來,先不看毒酒,反若心有靈犀,彼此對視一眼,既晞噓,又覺得一絲可笑。
她們這兩個女人彷彿前生有仇,自碰面就你爭我奪,勢要爭個高低,不惜把親生兒子也扯到是非中,枉費盡心機,最後卻落得同年同月同日死。
蒼天弄人,何其不堪。
內侍端著方盤,往兩人面前一遞,兩杯綠汪汪的毒酒出現在眼皮下。
「兩位娘娘,請吧。」
麗妃剛才已經瞧見嚴雨嚴林被宣鴻音領進來。
知道兩個兒子無礙,嚴林皇位是一定能保住了,自己也算功德圓滿,麗妃也要跟著自己一道上路,從此以後,後宮沒了一根帶毒的針,再也傷不了自己的兒子。
到這份上,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麗妃一笑,對麗妃柔聲道:「妹妹,皇上待我們姐妹極好,不要讓他久等了。」
麗妃風度不輸於她,也輕輕一笑,「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皇上替我們把兒子們安置好,天下就再沒有放不下的事了。姐姐,承蒙你在宮裡頭照看了我二十年,你我痛飲此杯,一道去追隨皇上吧。」
兩人深深對看一眼,各自在方盤中擎起一杯。
嚴雨鈺昊跪在地上,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愣住了,腦子裡只有不敢置信四字,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眼前發生的是事實。
見麗妃麗妃真的舉杯,兩人大驚失色,扯著心肺大喊。
「不」
「麗妃!」
瘋了一樣往前闖。
吳見增見勢不對,冷冷一揮手。周圍不知何時圍上一圈侍衛,殺氣騰騰,人人腰間佩刀,攔在鈺昊嚴雨和麗妃麗妃之間。
嚴雨氣急攻心,揮拳就打,一拳把面前攔著的侍衛打退兩步,正要衝到麗妃面前摔了毒酒,侍衛們訓練有素,又有人上來堵住了缺口,依舊攔著。
「滾開!你們給我滾開!」嚴雨瘋子一樣廝打,轉頭朝那頭狂吼,「麗妃不要怕!我來救你!」
這群侍衛不是宮廷舊人,一個個都是吳見增這殺人將軍從北川戰場上帶出來的親兵,鐵血心腸辣手腕,除了吳將軍和皇上,誰的命令都不聽。歷代特意更換內廷侍衛,就是為了確保自己逝後不會有人違逆遺命,早有密旨,要侍衛們不必忌憚皇族宗親,大鬧者一律拿下。
嚴雨雖然能打,但雙拳難敵四手,打開一個,立即又撲上三四個。
死死壓著嚴雨,一會兒就拿著繩子綁了。
鈺昊連一個都打不過,被錮住雙手無法移步,眼看著麗妃手裡端著毒酒,急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黑暈過去,又幽幽醒過來,慘哭道:「麗妃!麗妃!不要殺我麗妃!皇上,你為什麼這樣狠心!」一口氣嗆在喉頭,栽在地上。
麗妃聽到兒子哭叫,心如刀絞,淚眼看著他,雙唇顫抖,喃喃道:「鈺昊,我的兒子……」她知道今日就是死別,先皇遺旨,任何人也無法更改,再悲切也是徒然,再拖下去,說不定反而斷送好不容易保住的兒子,隔著人牆,拔高了聲音道:「鈺昊,好孩子,不要難過。麗妃和你皇上做了二十年夫妻,難分難捨,你皇上去了,母親獨活無趣,倒不如陪著你皇上去。這是麗妃心甘情願,你要是孝敬我,就不該攔著。好孩子,麗妃陪你皇上去了,以後你……你凡事都要靠自己了!」說罷,仰頭滿杯而下。
麗妃見她如此壯烈,心裡也自欽佩。
兩人都是身為人母,她能為鈺昊如此,自己更該成全一對孿生兒子,否則嚴雨再鬧起來,真的被上一個違逆先皇遺旨的罪名,怎知道歷代沒有其它嚴厲後招?當下一仰頭,也痛痛快快把杯中物飲盡。
眼睜睜看著兩位曾經備受先皇寵愛的娘娘喝下毒酒,全殿驟然靜至落針可聞。
嚴雨和鈺昊本來尚在哭叫嘶吼,頓時啞了一樣,愣愣看著自己的麗妃。
「麗妃!」嚴林正被內侍從裡面攙扶出來,正巧看見這一幕,呆了片刻,猛然爆發出一聲慘嘶,撲了上去,「不!不!」
才衝前兩步,忽然雙膝一軟,渾身力氣彷彿被抽得乾淨,重重摔在地上。
「昊君君主!」吳才大叫一聲。
幾個內侍趕緊上去扶。
陳太醫正從後面出來,大吃一驚,連忙上去探嚴林脈搏,急得口齒也不清了,「君主……君主你不要急,急火攻心,最傷根本,不要急……且聽先皇恩旨……王太傅呢?王研怎麼還不到?先皇遺旨取過來沒有?」怒喝著抬頭四處搜尋。
忽然,門外一聲略為老態沙啞的高喝,「先皇遺旨到!」
得到消息後,立即到御用檔案房取歷代遺旨的王研終於趕了回來,一邊喘氣,一邊小心翼翼,如捧著世上最珍貴寶物般,雙手捧著遺旨,緩步入內。
所有人頓時肅然,跪下叩首,山呼萬歲。
打開明黃色的卷軸,一字一頓,凝神屏氣讀道:「淑麗二妃,伺候朕躬二十載,今欲追隨朕於地下,其志可嘉,其情可憫。然,活人而殉葬,朕實不忍。命王景橋在定安陵建定安廟,為二妃容身之所,落發長居,終身不得離定安廟,日夜禱告,為朕及兒孫祈福。陵廟靜地,眾皇子皇孫非祭祀大典,不得擅自探視騷擾。欽此。」
這份遺旨,是歷代指明看著麗妃淑圮自行喝下「毒藥」,當真有悔過之心才能頒布的,若是想趁歷代已身故,糾合皇子們一起違抗,則命吳見增當場絞殺。
萬幸麗妃麗妃總算有一絲悟性,最後仰頭,把歷代賞給她們的一杯烈酒痛快下肚,王研才鬆了一口氣,將這份最後的救命恩旨拿出來。
每個字每個字都極清楚的讀過,話音落地,偌大體仁宮連呼吸聲都停了。(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