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亂急促的腳步從遠到近,人看來不少,隔著門居然還能傳進耳裡,好像踩在人心上一樣。
匡噹一聲,門鎖打開,牢房門推開,頓時湧進七八個人,孟奇、圖東並幾個體仁宮面熟的內侍,還有這一陣子沒露面的宣鴻音,人人臉色蒼白。
嚴林猛地生出不祥之感,站起來沉聲問:「出了什麼事?」
「三位君主,」宣鴻音穿著五品官服,跨前一步,腳步有些支絀,艱難地張了張嘴,「皇上有旨,傳皇子們立即到體仁宮見駕。」
看了他這神色,三人心裡都帶著懼意重重一顫,彼此看一眼,都從兄弟眼中看出一分驚惶。
多餘的話一句也不敢問,鈺昊、嚴林、嚴雨都立即領旨,跟著宣鴻音走。
到了應印院那名聞遐邇的,劃了明黃線的門坎外,才發現不只他們三個,被召見的同時還有一直關在另一個牢房的於城。
嚴雨瞧見他五弟,鼻子不肖地嗤了一下,故意把臉別到一邊。
於城被關了一陣,大概在應印院吃了點教訓,再沒有從前那輕狂囂張,衣服灰灰的,垂著手,耷拉著腦袋,狐疑不安地打量著周圍。
應印院外,二十個體仁宮的侍衛腰間佩刀無聲等著,個個臉如鐵鑄,目不斜視,一副如臨大敵的陣勢,見四個皇子都到齊了,二話不說,半保護半監視地押送他們往體仁宮的方向走。
一路上,沒有一個人作聲,連宣鴻音也是一言不發,目光沉沉看著前方。
凝重的氣氛,彷彿在每個人心上壓了一塊磚。
腳步急促的走著。抬頭一看,遠遠的體仁宮殿門前站了一群一群的人,大概所有有資格進宮的臣子都遞牌進來了,人人穿著為大節備下的簇新官服,這股喜氣卻在擔憂不安的神色下直透出一股淒惶。
本來還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見到宣鴻音領著一群侍衛帶了四位落魄皇子過來。偌大廣場前頓時鴉雀無聲,呆了一下,才有人想起該向昊君和皇子們行禮請安,還未跪下去。嚴林幾人已急匆匆進了體仁宮大殿門,連背影都不見了。
進了體仁宮,嚴林一瞅就看見王研和幾個皓首老臣站在廊下。滿臉哀色,再往殿裡走,猛地目光一跳。
妃嬪們也來了大半。都整整齊齊按照品級高低跪在前殿裡,個個俯首低頭靜靜等著裡頭傳喚,嚴林這邊看過去,只能瞧見她們背影,但最前面兩個穿著華貴的,觀其身形,該是麗妃和自己的麗妃麗妃。
嚴雨號稱天不怕地不怕。這時也被沉重到令人無法喘息的氣氛壓得心驚膽顫,低頭悄聲問:「哥哥。體仁宮怎麼聚了這麼多人?」
嚴林搖了搖頭,使個眼色要嚴雨不要多嘴。
正琢磨是否要趁機過去和麗妃說一說要緊話,陳太醫已得了消息,匆匆從後殿側門出來,直走到嚴林等人面前,沉聲道:「皇上有旨,鈺昊、嚴雨、於城,在前殿跪等。昊君,請隨老臣來,皇上要單獨見你。」
嚴林點點頭,抬腿要走。
後面鈺昊猛地扯住他的袖子,把他往後面一拉。這一下鈺昊力氣出奇的大,居然把嚴林拉得身不由己退後一步,正詫異地轉頭看鈺昊,鈺昊已把嘴湊到他耳邊,用極凝重的語氣道:「記住,不管皇上問什麼,罪責都在我一人身上。你要是替我遮掩,自己擔了罪名,我不承你的人情,立即一頭撞死在這石階上!」
這番話他是早就想好的,鐵了心咬牙說出來,生平罕見的利落果斷,一說完,不等嚴林有所表示,把嚴林往陳太醫處輕輕一推,鬆開手,低聲道:「嚴雨,你保重。」深深地凝望了嚴林一眼,把臉別過一邊。
嚴林心中悲喜交加,唇動了動,陳太醫等不及,一把扯了他往裡面去,到了垂簾角落無人處,低聲道:「君主,你要有所準備。皇上他……快不行了。」
嚴林霍地一震。
皇上病重了!
這病早有來由,也知道皇上身子漸漸不好,心裡有點預備,但剛出應印院,驟然聽見最信得過的陳太醫這麼一句,還是像刀一樣紮在腦子裡,痛得嚴林渾身一激靈,所有的血管都在收縮。
他被陳太醫領著,怔怔來到門外,怔怔抬腿,跨進門坎。
頓時,熟悉的熱氣熏了一頭一臉,滿是記憶中皇上的氣息。
前方龍床上,歷代靜靜平躺著,身上蓋著一床半厚緞被,臉色不再蠟黃,反而覆上一層令人感到不祥的血色。
「皇上,昊君來了,皇上,你醒醒……」陳太醫在床前輕輕喊了一聲,尾音逸出嗚咽,連忙強忍著噤聲。
「嗯……」歷代幽幽睜開眼,「嚴林來了?」勉強轉過頭。
嚴林趕緊膝行到床頭,仰頭道:「皇上,兒子來了,皇上好生養病,這段日子太勞累了,所以才……」哽咽不能再語。
「你皇上時間無多,不要再說這種門面話了。」歷代勉強說了一句,似乎呼吸不暢,臉漲得越來越紅,喘了片刻,才從被裡探出枯木般的手。
嚴林趕緊一把握住,感到皇上的手再不如從前那樣有力,心裡難過之極。
歷代歎了一聲,輕輕道:「嚴林,你的老皇上要走了。」
他這輕輕一聲歎息,彷彿往嚴林血管裡灌了一桶冰。
嚴林來之前,本來彈精竭慮想著怎麼應對這位皇上,如何保全哥哥,如何保全麗妃,如何在皇上帝王權威下求得網開一面,眾人平安。
他所思所想,都有意無意把這個握著他手的父親當成了假想敵。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他籌謀應付的其實都不足為慮,而他一直擁有的,卻真的要失去了。
瞬間,一種從未感覺到的悲涼淹沒了五臟六腑。
嚴林再不覺得自己是大人,他只是不能失去父親的孩子,傷心不能自制地放聲大哭,握著歷代的手道:「皇上!皇上!您別這樣說!您有萬歲壽命,一定萬壽無疆,兒子不孝通天,讓皇上生氣,儘管處置兒子就好……」
「別哭了,不要哭。」歷代無奈地低聲說道:「朕還有話要和你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陳太醫眼圈早紅了,上前低沉著聲音勸道:「君主,聽皇上的,你忍一忍。」
嚴林苦苦把哭聲忍住。
歷代才氣若游絲道:「朕去之後,你要悉心籠絡宗族老人,多多撫慰一二品大員,年紀大的,不妨多給恩典,不要失了人心。」
「是……」
「鈺昊以後不回封地了,朕立有遺旨,要他管理宗室內務,常留宮廷。他是長子,理應帶頭行孝,做兄弟們的榜樣,朕要他……在宮內為朕守十年長孝,為朕祈福,不要近女色,算是半個和尚吧。」
嚴林抬頭看歷代一眼,又是歎服,又是感動。
這樣匪夷所思的處置,竟是專門為他們兄弟所設。雖然怪異了些,但談及孝行,又出自先皇之口,絕無大臣膽敢非議。
歷代這樣做,是十足十的要成全這兩個兒子了。
嚴林想到自己不孝,懊悔不已,「是,謝皇上,兒子……兒子……」
「鈺昊在南昌還有一位王妃,聽說賢惠,可惜沒能生育。既然他要守這麼長的孝,不要耽誤人家女兒,你日後親自給她再指一門親事,多賜嫁妝,不許婆家因為是再嫁而為難她。」
「是。」
「唉……」歷代無神的眸子緩緩動了一下,打量嚴林,「皇上本打算給你指門好親事,看著你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把這花花江山交給你,沒想到,等不到你二十歲了。昊君,你還只有十六歲,朕這樣撒手把重擔放你肩上,於心不忍。皇帝要護著天下人,卻沒有任何人能護著皇帝,遮風擋雨,都靠自己。從今以後,你要是再遇上奸險,可就沒有我這個冥頑不化的老皇上給你擋在前面,在最後關頭對你施恩庇佑了……」
一番話未完,嚴林心如刀絞,眼淚奪眶而出。
他知道歷代還有話要說,不敢放聲,忍耐著把哭聲都卡在喉嚨裡,憋得腦子一陣一陣發沉。
「岳凌是個老古板,門生故吏多,是敢犯顏直諫的老臣,他如果還當著禮部尚書,遲早會挑你和鈺昊的剌,真在朝堂上鬧起來,你還有什麼面子?朕已下旨,讓他告老還鄉,尚書一位暫且空置,等你登基,把張耀提拔上來,這人精明油滑,瞻子也小,不敢管皇族後宮事的。」
「是,皇上想得周到。」
「嚴雨也留在皇宮。他是你孿生嚴雨,這輩子都會和你同心同德,等歷練多了沉著一點了,讓他管兵權,會是你一條臂膀。」
歷代說完,又一輪咳嗽,幾乎把心肺都要咳出來一樣,嚴林趕緊上前為他撫了好一會兒背,歷代才勉強止住,扯風箱似的喘著氣,艱難地問:「你……你心裡還有什麼疑慮?一併說出來……」口齒已經不清了。
嚴林忍著悲痛,重新跪下低頭道:「皇上為兒子想得極周到,兒子感激涕零。只是……只是皇上打算如何安置麗妃?」(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