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過來一步說話。」他抓著鈺昊的手,把他帶到牢房一角,審視他一番,低聲道:「哥哥答應我,見到皇上,不管他問什麼,都照我說的四個字辦,知道嗎?」
鈺昊目光往王研處幽幽一晃,問嚴林,「哪四個字?」
嚴林把嘴靠過去,附耳道:「一字不言。」
頭移回來,凝神看著鈺昊,問:「記住了?」
「嗯。」鈺昊點點頭。
鈺昊跟著王研,前後圍了十六名體仁宮侍衛,說是護衛,其實就是監視。
從應印院到體仁宮,夜裡寒風陣陣,穿過大半個皇宮,又在殿外等吳才通報,冷得直打哆嗦。
好不容易吳才奉旨叫進,鈺昊奉旨,獨自進殿,一跨入門就被迎面的熱氣熏得腦子懵懂,身上驟寒驟熱,難受得直蹙眉,好一會兒視線不再搖晃,才看清楚歷代擁被坐在正前方的龍床上,早就看著他了,慌忙跪下道:「兒臣給皇上請安。」
「鈺昊。」
「在。」
歷代的聲音並不高,帶著一點病人的虛弱,但不疾不徐,不怒自威的溫和,「你跪過來點,朕有話問你。」
鈺昊挪著沉重的膝蓋靠前,跪到歷代床邊,低著頭,囁嚅道:「皇上……皇上要問兒臣什麼?」
「回宮後,你是不是在應印院裡,擅自求人幫你給麗妃傳遞信件?」
鈺昊沒想到歷代會先問這個,默默一怔,腦海裡閃過嚴林說的「一字不言」四字,卻隨即要擺脫這個念頭似的搖了搖頭。
歷代問:「怎麼?沒有這事?」
「不,有的。」鈺昊深吸一口氣。滿殿的爐火熱氣,熏得肺裡滾燙,他沉了沉聲,忽然大著膽子抬起頭,直視著自己的父親,「兒臣在應印院。確實曾經私下傳遞信件。不過那是因為掛念麗妃,寫的請安信,裡面並沒有違禁的字句,請皇上明察。」
「信件。只是小事。膚今天召你過來,並不只為了這個。」歷代不置可否,淡淡道:「應印院的事。昊君殿的事,膚都有耳聞。朕問你,是不是嚴林逼迫你?不要怕。你們兩人都是朕的骨血,膚誰也不偏袒。你據實說,朕自然公道處置。是嚴林開的頭?」
「不是。」
「你再說一次。」
「不是嚴林開的頭。」
歷代神色微變,認真打量自己最柔弱的長子,四目相交,竟火石撞擊一樣進出火花。
詠棋答了上一句,一顆心反而定下來。也不等歷代再問,一字一字清晰地奏道:「這些事。說出來褻瀆聖聰,不過皇上過問,兒臣不敢隱瞞。和嚴林的事……是兒臣起的頭。兒臣從封地被押回應印院,滿心惶恐,不知如何自救,所以想出這麼個見不得人的主意。嚴林只有十六歲,年少可欺,又血氣方剛……」
頭上瞬間死寂一般。
詠棋料想歷代震怒在即,不過自己已經豁出去了,也不在乎凌遲還是活剮,這一刻心裡清明,竟事事想得周到,口齒也異常伶俐,又道:「這事開了頭,嚴林一時也被我這哥哥騙住了,替兒臣說了好話,把兒臣帶到昊君殿反省。可這昊君位本來是兒臣的,嚴林雖然對兒臣極好,兒臣心裡還是不自在,嫉恨難當下,趁嚴林不留神,從他密格裡偷了恭立的信,燒掉了洩憤。皇上明鑒,恭立的信是兒臣燒的,兒臣親眼看過那信,上面明白寫了,嚴林到天牢是訓誡教導恭立,並沒有半點加害的意思。」
他頓了頓,還加了一番話,「聽見嚴林被關進應印院,兒臣開始還高興了一陣,所以在昊君殿住的那陣子,一直默不作聲,不曾向皇上自首。本來滿心以為除了嚴林,皇上會重新愛重兒臣。沒料到皇上一道旨意,把兒臣關進應印院,現在又召來問話,可見皇上燭照千里,對內情已經洞若觀火。事到如今,兒臣不說也不行了,勾引嚴林,偷信燒信,隱匿實情不報,都是兒臣一人之罪。皇上,兒臣不孝通天,褻瀆人倫,白白受了皇上麗妃教誨,求皇上判兒臣以極刑,以昭雪無辜!」伏在地上不再作聲,只有劇顫雙肩表達出心中的激動。
偌大體仁宮,霎時一點聲息也沒有。
九五之尊的雷霆之怒,卻不見蹤跡。
鈺昊伏在地上,半晌,才聽見上方沉沉一聲歎息。
「一篇假文章,破綻處處。」歷代語氣平靜得令人難以置信,彷彿嚼了一嘴黃連,滿滿的苦澀。
「皇上?」
「鈺昊,朕問你,你怎麼知道嚴林手上有恭立的親筆信?」
「兒臣……偷偷搜嚴林密格的時候無意中找到的。」
「那又怎麼會知道恭立的信要緊呢?這麼多東西不偷,只挑這一件偷?」
「兒臣不知道這個是否要緊,要全偷怕嚴林發現,原先只是打算隨意偷一件,燒了洩憤,沒想到鬼使神差,真的偷了一件關係嚴林性命的。」
歷代不冷不熱地一笑,「那你告訴朕,在應印院裡幫你私下傳遞書信的人是誰?」
果然薑是老的辣,這一針戳在死穴上,鈺昊除死無大礙,卻被這問題弄得渾身一僵。
「你身在應印院,總不能自己去送信。送信人必定會有名字,說,是誰?」
鈺昊深深垂著臉,搖了搖頭。
歷代低聲道:「朕知道,你是不願答了。」
仰頭,長歎一聲。
老邁的眼睛裡閃著幽幽黯淡光芒,語調竟然比先前溫和了些,問道:「那日,膚親自去昊君殿看望你,你躺在床上,話都不能說。你這身子一向不好,但也不致於一回來就病得不能開口,這是怎麼回事?」
鈺昊心裡一震,不敢猶豫,答道:「兒臣真的病了,兒臣沒用,這身子骨比不上幾位嚴雨,一到冬天就全身乏力,喉嚨乾澀。」
「和麗妃無關?她沒有從中插手,不許你向朕坦陳內情?」
「皇上!」鈺昊大呼一聲,伏地顫聲道:「麗妃對兒臣之疼愛,人人皆知。兒臣生病,麗妃衣不解帶日夜守護在旁。兒臣身負數罪,死不足惜,但皇上這樣無端猜疑麗妃,麗妃實在無辜!」
歷代沒有被鈺昊的痛呼撼動,臉上仍是悲喜參半,良久,道:「鈺昊。」
「兒臣……在。」
「今天,你告訴了朕很多內情。朕投桃報李,也告訴你一些內情。」歷代挪動身子,讓自己坐得更端正一點,俯視著腳下的長子,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嚴林在應印院,受了幾次刑,卻還是一字不答。」
腳下匍匐的身軀,驟然顫動。
「你嚴雨他,一口咬定,從來就沒有什麼恭立的親筆信。」
鈺昊起初咬牙忍著,聽了這句,心肺彷彿被人從中間撕開一般,兩手死死扣在床前鋪著的厚毯上,放聲痛哭起來。
嚴林!
嚴林!
那種攪碎心腸的痛苦無法形容,連魂魄都一起化成滾燙的白霧,瞬間散到四面八方,不復存在。
腦海裡浮起嚴林的笑臉時,世上再沒有別人,沒有皇上,沒有麗妃,也沒有嚴雨。
鈺昊肝腸寸斷。
他不明白自己憑什麼得到嚴林的珍視,不明白為什麼老天把他安排在這樣一個位置,塞給他一段幸福,又讓他親手摔碎,看著它活生生在眼前四分五裂。
喉嚨發腥,猛一下狂咳出來,看著點點猩紅濺在面前繡著如意百蝠的厚毯上。
他沒理會沿著嘴角蜿蜒的鮮血,十指接地,死死撓著,彷彿就靠著這麼一點力量支撐身體,斷斷續續道:「求皇上……賜……賜死兒臣……」
一句話未說完,眼前驟然發黑,栽倒在地上。
「鈺昊!」撕心裂肺的尖叫傳來。
麗妃從殿後簾子裡衝出來,滿頭青絲短短數日白了半數,凌亂得令人驚詫,衝到御床前,跪下把暈過去的鈺昊抱在懷裡,「鈺昊!鈺昊!麗妃在這裡,你醒醒啊,孩子!」
見懷裡鈺昊昏死過去,嘴角鮮血尚未凝固,緩緩往下淌,又心疼又憤恨,一時連帝王之威都不畏懼了,抬頭恨恨看著坐在床上靜靜目睹這一切的歷代,哀痛道:「皇上好狠的心!虎毒尚且不食子,鈺昊畢竟是皇上的親骨肉,你真要生生逼死他嗎?」
簾後追出幾個內侍。他們是奉命看住麗妃,讓她老實待在後面聽歷代和鈺昊對答的,沒想到麗妃情急之下力氣驟大,被她掙脫出來。看見麗妃已經跑到歷代床前,內侍們趕緊跪下請罪。
「他能不死嗎?」歷代揮揮手,叫內侍們退下,目光移到麗妃臉上,頓時一沉,「就算此刻不死,妳也聽見了,按他剛才認下的罪,日後也要處死。」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這樣聖明,一個半大的孩子說謊,您會看不出來?」麗妃一句頂回去。
歷代緊閉著唇,一言不發。
麗妃被他深沉的目光盯得渾身一寒,積威之下,不自禁低下頭。
她也是聰明人,連續遇上變故,鈺昊無端被再次關入應印院,自己又被囚禁在昊君殿,加上今夜臨時召見,在簾後聽歷代一番話,已經猜到歷代是要把宮裡禍患一一料理乾淨。(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