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經了嚴雨麗妃一事,晚上入門來請示是否進膳時,心裡忐忑得像心窩揣了隻兔子,不料進來一看,不但鈺昊沒有歇斯底里,連本應該臉色不佳的嚴林,也泰然自若得令人不解。?嚴林聽說要吃飯了,笑著吩咐飯菜上來,也不和鈺昊對面坐,硬擠了一邊的軟凳,兩人膝蓋蹭著膝蓋進膳。?吃飯間,嚴林談笑風生起來,專挑著菜餚佳味的典故,侃侃而談。鈺昊不想攪了他的興頭,不時裝作聽得有趣,露個含蓄的笑容,卻不怎麼搭腔。他胃口不怎麼好,勉強吃了幾筷子,把熱湯喝了,就說飽了,要去沐浴,想早點睡。?嚴林道,「哦,哥哥今天累壞了,是該早點休息。」連忙喚外面的侍從們準備侍候鈺昊沐浴。?他放了筷子,也隨著鈺昊站起來,看著鈺昊轉身出門,猛在後面叫一聲,「哥哥。」?鈺昊被他叫得腳步一驚,回頭看他有什麼事。?嚴林走上前來,端詳了他一番,淺笑道,「沒什麼,天冷,哥哥不要著涼才好。」?鈺昊深覺他一片癡情,不覺感動,答道,「你是昊君,更要小心身子。」?說了這句,低著頭轉過身,匆匆走了。?出到廊下,侍從早等在外面,引著鈺昊去準備好沐浴的小側房。側房裡熱氣蒸騰,大木桶都蓄了大半溫度恰好的熱水,旁邊還零落放著一排小桶開水,預備隨時加進入調溫。?鈺昊脫了外衣,剩了白色褻衣褻褲。他不想被別人看見自己身上痕跡,叫侍從們下去,剩下自己來弄就好,侍從們齊齊應了一聲,魚貫散去,不一會都出了門。?只有一個,退到燭光照不見的屋角里,等眾人都散去了。悄然無聲地從屋角走出來,朝鈺昊行了一禮,低聲問,「君主,小的給娘娘傳話來了。」?鈺昊轉過身來一看。隱約記得這張臉,上次過來給麗妃傳信的也是他。?不知麗妃哪來那麼大本事,身在冷宮,竟把耳目插到昊君殿來了。?他衣裳單薄,在這熱氣騰騰燒著地龍的房裡,也不禁渾身一陣寒意,聲音極小地道,「是你?傳的什麼話?」?一邊問,一邊心裡也清楚。麗妃是催著要恭立的手筆來了。?果然,那內侍細聲細氣道,「娘娘在那裡頭,要傳一個消息出來,實在千難萬苦。小的也是等了許久,才等了娘娘幾句話,也沒別的,就是問問鈺昊君主。要的東西可到手了?如果弄到了,千萬早點給娘娘送過去,別讓娘娘這樣惦記著。」?鈺昊心裡一陣發虛。?他在冷宮裡答應麗妃的事,一點著落也沒有,若是盡力了,還可以搪塞過去,偏偏自己明白,這件攸關麗妃性命的事,自己其實半點也沒有盡心。總患得患失,找各種借口不想下手。?如論孝這一字,自己實在是有虧欠的。?鈺昊神色遲疑,「那個東西,我也不知道嚴林藏哪了,正在到處找,要是找到了,自然會盡早給麗妃送去。」?那內侍奇道,「君主不知道嗎?自打嚴林君主住了昊君殿,就沒更改過這的一絲一毫。也不許別人搬動任何家什。讓小的妄猜,嚴林君主存放器物的地方,多半和君主昔日時一樣。若是如此,君主要找什麼,豈不和自己家裡一樣容易?」?鈺昊聽嚴林行事,暗暗心傷,更不願意害這個嚴雨,搪塞道,「這裡能和自己家比?我在昊君殿,是被責令反省唸書的,哪能這樣輕易到處翻找東西?何況嚴林為人聰明,那麼重要的東西,也不會隨便放在能被我碰的地方。」?那人極為聰明,打量鈺昊臉色言語,已經知道他在敷衍,低頭恭聲道,「是,小的只是傳話,君主做事,自然是君主自己做主。娘娘還有一句話,要小的傳給君主聽。」?「什麼話?」?「娘娘說,如今嚴林登上昊君位,這小嚴雨雖然年輕,但手段心性比大人還強,惹翻了他,不是好玩的。娘娘要君主做的事,君主若覺得可行,就做,若覺得冒的風險大了,則萬萬不可行動。」?鈺昊本以為麗妃會加以責備,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句,皺眉道,「麗妃這話是什麼意思?」?「娘娘的意思很明白,死其母留其子,總好過母子都一鍋子被煮了。君主無論行何事,千萬都先保住了自己才是。」?鈺昊陡然劇震,「什麼死其母留其子?你……你這是存心要挾我嗎?」他又氣又急,又生恐被外人發現,只能壓著嗓子顫聲責問,憤怒之下,連說話都有些走調。?「小的不敢,小的說錯話了,萬萬沒那意思。」那內侍擺了兩三小手,忽然大著膽子,抬頭朝著鈺昊的目光直迎過來,不等鈺昊說話,驀然撲通一聲,雙膝著地,彷彿橫下心腸的抹著淚道,「小的從小入宮當內侍,十六歲時犯了大錯,要不是得娘娘恩典,早被總管頭子活活打死了。宮規森嚴,人命如草,誰不知道給冷宮遞消息,被發現了只有一個死啊?可小的再貪生怕死,也不能看著娘娘在冷宮裡生生把命給折騰掉了。」?他開始只是小聲啜泣,說到後來,竟越發傷心,因為不敢放聲,死死把手放嘴邊咬出深深一道血色牙痕。?大冬天夜裡,房裡透著漸漸稀薄的氤氳熱霧,鈺昊被這壓抑淒滄的哭聲寒得渾身一顫。?他原本十二分憎恨眼前這逼迫他的內侍,此刻卻有些無地自容,呆著看了他半晌,才輕聲道,「你……別哭。」?他一做聲,那人卻更是激動難以自抑,膝行過來,一把抱住鈺昊雙腿,苦苦哀求道,「君主,您不知道,冷宮那叫什麼日子啊?看不見天日,睜眼閉眼都是一抹黑,都是絕路啊。多少人死在裡面,骨頭埋哪都沒人記得了,君主,你不能讓娘娘落這個下場啊君主!」哽咽之聲,猶如巨石,一塊塊壓在心上,重得滲出血來。?鈺昊下意識地想逃開,往後挪動腿,卻被那人緊緊抱著,動彈不得。?「殿下,您是娘娘的獨子,要是連您都不顧著娘娘,娘娘還有什麼活頭?」那內侍苦苦求道,「您不能因為自己過得舒坦了,得了庇護,就忘了娘娘還在受苦。您難道忘了?您在昊君殿活得自在的時候,麗妃就在冷宮裡頭逼娘娘自盡,那毒藥……毒藥都送到娘娘眼前了!要不是心裡存著兒子,娘娘何必這麼苦熬著?」?鈺昊癡癡站著,猛然間,像夢裡醒來一樣,彷彿不知何時負上一身傷,劇痛至不知所措,三個大字電光火石間閃過腦際--大不孝!?不錯,他在嚴林庇護下甜蜜之時,麗妃就曾往冷宮送了毒藥,那藥,他親眼見過的。?死寂般的冷宮,僅僅進去走一遭,已如置身地獄。?麗妃,卻日日都呆在裡面,翹首盼著自己把她解救出來。?房中熱氣漸漸下去,泛起來的儘是刺骨森寒,鈺昊癡了片刻,容色卻冷靜了不少,低頭對那內侍道,「你別哭,這裡不是你哭的地方。」?等那人收斂了嗚咽,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小的何九年。」?鈺昊緩緩「哦」了一聲,低聲道,「何九年,你去,和我麗妃說……」他驀然頓了頓,腦裡浮出嚴林伏在他肩上安心的模樣,心窩一股難過,幾乎湧出眼淚,強自忍住了,聲音又低了幾分,「就說,我會……想辦法,請她老人家只管……只管放心就好。」他給了答覆,遣那人出去,仍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想起尚未沐浴。?當即脫了裡面衣褲,到大木桶旁伸手一探,水溫不夠高,但似乎還可以洗一下。?鈺昊滿心淒惶,對水溫也不在意,進到木桶裡,把大半邊身子都浸到半涼水裡,瞪著屋牆上的五子獻桃圖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猛地打個哆嗦,回過神來,才發現水已經涼透了,身子凍得陣陣打顫。?臉上,卻早沾滿了淚水。?鈺昊是早產兒,身體底質甚虛,他對自己的身體向來清楚,從大木桶裡出來,看見手腳肌膚慘白慘白,知道受了涼,恐怕少不了一場大病。?他也不放在心上。?自己把衣裳套上,不想被嚴林瞧出端倪,特意留在屋裡,將手指手腕處使勁揉了一通,弄出血色暖意,又叫人進來再端熱水敷臉。?都弄妥了,才回房去見嚴林。(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