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還是……講一講莊子。」
王研年近六十,老眼昏花,說話也不利落,每說幾個字,就要慢悠悠嗯上一下,不然就是咳嗽一聲。
不過嚴林和鈺昊知道這人是朝廷老臣,這些年身體不好了,皇上命他半休半養,順便教導皇子們讀書,儘管對慢吞吞的教導不怎麼耐煩,卻還是對他非常尊敬。
「齊物論,嗯……都看過了吧?」
王研拿起書,先讀了一邊,他年紀老邁,已經有些口齒不清,但躬行王事,卻非常盡職,凡是覺得讀得不順暢的,都要停下來,勻一勻氣,再好好讀上一次。
全文讀了一次,再逐句講解,也是讀一句,說一句。
這麼來來回回,一篇莊子的《齊物論》,只說了前面四段,已經用了將近兩個時辰。老太傅講得口乾舌燥,說罷了端茶,矜持地飲了一口,看著兩個正襟危坐的皇家學生,「兩位君主,有什麼,嗯,不明白的地方嗎?」
嚴林看看鈺昊。
鈺昊輕輕搖頭。
太傅對著兩人都凝神看了看,慢慢道,「竟然沒有不明白的地方,嗯,那我就……考著問問吧。鈺昊君主,你說說與接為構,日以心鬥,是何意思?」
「是,太傅。」鈺昊應了,低頭想了想,才斟酌著緩聲道,「這是說人在世間,行事相處之間,整天以心計相鬥。」
「那……君主怎樣看呢?」
「可歎。」
「哦?」王老太傅不置可否,混濁的老眼盯著鈺昊,停了那麼一瞬,喃喃道,「君主年紀未長,知道可歎,已算不錯了。可這一句,並非只做此解。與接為構,日以心鬥,也可以解成。人在世間,每一刻見識到的,體會到的,都在影響你的心。」
鈺昊心裡微震,低頭受教。
太傅歎了一口氣。又把目光遲鈍地轉向嚴林,「君主,對剛才的講書,嗯……有什麼想法?」
嚴林輕鬆地笑了笑,「我倒是在想那兩句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
「哦?請君主照自己的想法,解一解這兩句。」
「可解作。將自己的想法如盟誓一樣存在心中,不加以言語解釋,所謂以守致勝。」
「那……後一句呢?」
嚴林凝思片刻,忽然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淡淡道,「其殺如秋冬,應該可以解釋為衰敗如秋冬之枯草,但人生在世。誰到頭來不會變成秋冬之枯草?」
王研佈滿皺紋的臉,緩緩綻開一個老態龍鍾的笑,一邊笑,卻又一邊搖頭,喃喃道,「謬解,謬解。唉,莊子大道,古來又有多少人可以解得對呢?君主這一解。也只是按著君主的心性來,旁人不可勸了。」
放下茶碗,巍顫顫站起來,「今日先講到這,年紀老邁,不堪長坐。」
兩個學生連忙站起來,一邊一個扶著太傅的手,一直扶到出了靜心齋,嚴林命常在派人把小暖驕抬過來,送了太傅上轎。
兩人目送著太傅的暖轎遠遠去了。才轉頭互看了一眼。
嚴林問,「一下子坐了兩個多時辰,累不累?吃點什麼才好?」
鈺昊卻還在回味剛才課上的話,道,「從前都是雷太傅為我講課,這個王太傅的課,還是一次聽。雖然說話慢吞吞的,細想起來好像真的有些滋味。」
「當然,畢竟是當今大家嘛。」嚴林領了鈺昊進門,吩咐常在準備飲食,都端到可以隔窗看景的小側屋去。
兩人都入了小側屋,幾個內侍忙迎上來,把他們身上穿著見太傅的外套給脫了,換上一襲輕鬆簡單的便服。
嚴林把內侍們為他脫下的一大串仿東嶽國玉飾拿在手上打量,最上面一個方形玉飾,透雕著古神獸面,下面紅色纓絡線連著兩個水禽形玉帶鉤,再往下,又是連著四個輔首銜玉環,連串穿戴起來,如在腰前鋪排成一片美玉連環,既大方又尊貴,難怪被萬眾挑一的選出來上貢宮廷。
皇上平日的賞賜極多,尤其是有外臣進貢,當昊君的通常能得到數十樣,常常幾個方盤子蒙著黃緞送過來,嚴林只是掃一眼就算了,今天才發現這件東西極有趣。
不禁越看越愛。
他想了想,自己拿著這套玉飾走到鈺昊身後,道,「鈺昊哥哥,你站著別動。」
手繞過鈺昊的腰,把東西掛他腰帶上。玉飾開始已經被組連好,現在掛起來便不怎麼費事,一會兒就掛好了。
「這樣多好看。」
鈺昊把眉蹙起,等嚴林一鬆開,自己就伸手去解,「這是昊君的東西,別人不能戴。」
嚴林抓住他的手,「上面也沒有昊君的字樣,不過是一件玩物,你那麼在意幹什麼?我的東西你嫌棄嗎?」
鈺昊見他說話口氣又開始不好,為難地站著不動。
嚴林不顧他,自己幫東西又在鈺昊腰帶上系得更緊了些,弄好了,才似乎自言自語地道,「你也多少穿得尊貴點,不然,等人見到你身上寒酸,還以為我這個新君刻薄你。」
鈺昊聽見,稍稍動容,沉默一會,露出個不打算繼續爭辯的神色。
嚴林知道他聽話了,柔聲道,「鈺昊哥哥,我們先吃點東西。讀這麼久的書,你怎麼連桌上的茶都不喝一口?往日讀書也這麼用功嗎?」
攜了鈺昊,兩人在窗邊隔桌而坐。
常在這個時候卻輕輕走了進來,「君主,五君主求見。」
嚴林眼內精光霍得一跳,瞬間就冷靜下來,不鹹不淡地「嗯」了一下,「知道了。派人在門口攔著,別讓他進來掃興。」
「是,奴才這就去辦。」
「常在。」
常在立即站住了腳,「在,昊君君主還有什麼吩咐?」
「去和於城說,他托我辦的事,我已經在辦了。不過,事情要慢慢來,不能心急。有消息,我會找人告訴他。你傳話的時候小心點,好好說,別熱惱了他。」
「是,奴才一定小心。」
一大早起來讀書,現在兩人都飢腸轆轆。
飯菜很快一一擺上來,仍是鈺昊喜歡吃的。
嚴林幫他弄了一勺豆腐放碗裡,「豆腐是好物,可惜始終太素了。我叫人用雲腿片夾在豆腐裡面慢火蒸過,味道可能好些。」
才吃了兩三口,腳步聲又傳過來。
嚴林一臉不耐地看著走進來的常在,「又怎麼了?」
常在後面還跟著兩個內侍,手上都托著蓋了錦緞的大方盤,可知都是貴重金銀玉器,「昊君君主,於城君主已經回去了,說一切都拜託君主您了。臨走前,他還留下了一些禮物,說是孝敬昊君哥哥……」
嚴林揮揮手,「好了。察看過沒有違逆的物品,你好好收起來就是了,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事,用得著過來攪著我們兄弟吃飯嗎?」
常在也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應著聲趕緊帶人退下去。
嚴林瞪著他們把門上的垂簾放下,才繼續把半邊身子扭回來繼續吃飯,低頭看見碗裡多了一片雲腿,剎那間眼睛一亮,忍著笑問坐在自己對面的人,「你幫我夾的?」
鈺昊被他打量得渾身不自在,又不好不答,半天悶悶地道,「我不愛吃雲腿,它藏在豆腐裡面……」
他一邊解釋,嚴林臉上的笑一邊擴大,唇角往上翹,連雪白整齊的牙齒都微露出來,笑得非常好看。
「我吩咐了廚子把雲腿片弄出來才上桌的,一定是他們疏忽了。不妨,再遇到裡面藏著雲腿的,給我吃就好。」嚴林興致勃勃,又勺了一塊豆腐。
還未遞到鈺昊碗裡,腳步聲又隔著簾傳來。
嚴林多年練武,耳力比常人好上數倍,一聽見腳步聲,心煩無比,忍無可忍地扭頭沉聲道,「不管什麼事,都給我滾開!還讓不讓人吃頓清淨飯?」
話音未落,已經有不怕死的掀開了簾子,探進一張嘻嘻哈哈的活潑臉蛋,「嘿,我就知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也剛餓了呢。」
又是嚴雨那個喜歡上竄下跳的搗蛋鬼。
大模大樣走進來,伸脖子往桌上一看,皺皺鼻子道,「嚴林哥哥真小氣,每天就是青菜豆腐蘿蔔冬瓜的,大不了添一兩個桂花糕,餓壞鈺昊哥哥了。幸虧我聰明,帶了一罈子香鹵鹿肉過來。」
把懷裡抱著的一個小罈子放在桌上,屁股往鈺昊那邊擠,大大咧咧道,「鈺昊哥哥你挪一挪,我和你一道坐。這鹿肉可是我從宮外弄來的,嘖嘖,難得的美味。」
他那粗神經,壓根也沒發現嚴林的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已經爆發在即了。
嚴林隔著桌,幽幽盯著嚴雨道,「你不呆在母妃那裡練騎射,又過來幹什麼?還是沒把我說的聽進耳朵裡?」
「練了!天沒亮就起來,練了一個大早上呢!」嚴雨本來興高采烈,被嚴林沉著臉問了一句,露出委屈神色,孩子般急著為自己辯解,「是母妃說練功也要悠著點,不能一蹴而就,過了頭反而傷了筋骨,所以我才沒繼續,趁空出來逛逛。哥哥要是不信,問母妃好了,我什麼時候撒過謊?」(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