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驚膽戰地聽著嚴林呼吸起伏漸快,慢慢的,又平靜下來。
「你這個一天到晚只會玩鬧的居然也知道練字,真是難得。」嚴林不露痕跡地放開鈺昊,擺出哥哥的架子,對嚴雨道,「既然求得鈺昊教你,就不要偷懶,好好的練。今天夜裡至少寫上七八頁好字,拿去給母妃看看,也讓母妃高興一下。」
嚴雨知道二哥厲害,最難瞞得過的,沒想到今天居然輕易混了過去,連忙傻笑著點頭答應。
嚴林很想留下,但又知道自己其實並不受歡迎,暗自感歎,站起來瀟灑地伸個懶腰,「你們慢慢練吧,紙筆在書房都有,嚴雨,不要把我的好筆都弄壞了。我還有事情要做,不陪你們了。」
嚴林獨自回到內室,一人坐在黃花梨木椅上沉思片刻,命人把身邊一個親信的侍衛叫了進來,吩咐道,「最近五皇子那邊事情多,你派人多看著點,不管大事小事,都按時回報過來。」
侍衛去後,他掏出懷裡恭立寫的書信,展開來重看了一次,捲好收在暗格裡。又掏出那個白色小瓷瓶。
恭立是個普通小官也就罷了,偏偏是個堪當大任的有才之人,膽略過人,說話行事,竟令人油然敬佩,這樣的角色,連皇上身邊的重臣中,恐怕也找不出幾個。
可是他不死,於城那邊必定不肯罷休。
總不能為了一個恭立,把嚴雨和鈺昊都賠進去。
這事陷入兩難,越想越頭疼。嚴林鎖起雙眉,煩躁地把小瓶一併扔進暗格,索性先把事情放到一邊,取過早上遞送進來的奏章簡略,開始低頭細看批閱。
看了大半個時辰,嚴林覺得口渴,喚道,「上茶。」
木門咯吱一聲推開。常在親自端了熱茶上來,侍候著嚴林喝了,低聲問,「君主,張太醫的藥送過來了。」
嚴林瞪他一眼。「藥送過來就送過來了,幹嘛說得鬼鬼祟祟,見不得人。」
常在尷尬地笑了笑,仍舊不敢放聲,湊近了一點,壓低嗓子道,「不是治傷的藥,是……是那個藥。」
「哦。」嚴林這才想起來,自己也緩了音量。「原來是那個,藥效如何?藥效慢一點不怕,最要緊是不可傷了身子。他說了用量嗎?」
「張太醫親自送過來的,這是他家祖傳秘方,藥效好,但是不霸道,絕不傷元氣,順五行經絡而為……」
「罷了。誰要你背書。手腳要乾淨,不可被鈺昊看出來。」
「君主放心,絕對不會。這藥用法也簡單,每天一顆,用水化開,然後把筷子泡在裡面。筷子上染了藥,進食的時候自然吃到嘴裡,無色無味,再精明的人也察覺不出來。」
常在退下後。嚴林一目十行,不一會就把剩下的奏章都看完了。懶懶打個哈欠,想起自己在這辛苦工作,為人家收拾善後苦惱,那兩個會惹事的卻舒舒坦坦,不由苦笑。
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他站起來,開門便直接往書房走,到了書房前,透過敞開的房門往裡看去,頓時臉色一沉。
嚴雨確實在練字。鈺昊也在,但那個姿勢,卻也太讓人不可忍了。
書桌前攤開一張上好宣紙,墨已經磨了大半硯。嚴雨坐在書桌前,鈺昊站在他後面,握著他的手,正教他如何運筆。屏息凝神,前胸貼著後背,鈺昊頭還探前盯著紙,兩人臉頰幾乎挨在一塊,那親密無間,看得嚴林又酸又怒。
攥緊的拳頭鬆了緊,緊了松,嚴林站了半晌,才忍住怒氣,跨進門,笑了一聲,「練得好專心,看來鈺昊還真是個好師傅。」
「嚴林哥哥,你辦完事了?」嚴雨拿著筆回頭,咧嘴笑道,「等我一會,把這個靜字寫完,我今天就算交足功課了。」
嚴林走過來,站在一邊看。果然是在寫「靜」字,字已經寫了大半,骨骼端正,沉靜沖淡,可惜後面一橫力度中途而斷,顯得美中不足。
嚴林知道那是剛剛自己說話時,鈺昊握著嚴雨的手顫了一下造成的。
同樣的兄弟,在鈺昊眼裡,怎麼就有天壤之別?一個可以抱著教寫字,另一個卻連聽見聲音都會覺得不自在。
靜默的眼神忽然變得如刀鋒般銳利,又在瞬間隱去。
在他眼皮子底下,這兩個人還膽敢手握著手,身子都幾乎貼在一起,親暱得可恨。
嚴林環著手,耐心等他們把這個字寫完,看嚴雨彷彿苦役得解一樣呼喚著扔了筆跳起來,不等鈺昊走開,唇邊浮起一抹看不清含意的笑,「想不到鈺昊哥哥這個靜字寫得這般好,今天也教導教導我吧。」
走到書桌前坐下,施施然拿起筆,回頭盯著愕然的鈺昊,「怎麼?不會是連教導一下也不肯吧?」
嚴雨正忙著開溜,七手八腳地收拾自己寫的字,打算回去向母妃討賞,聽見嚴林的話,把頭探過來,奇道,「嚴林哥哥的字不是寫得很好嗎?母妃老說你的字比我好上十倍。」
嚴林黑著臉截斷他的話,「你囉嗦什麼?在我書房混了一天了,還不快點回去?明天開始,給我好好呆在母妃那邊練功,我有空定要抽查你的騎射。」
嚴雨被罵得直吐舌,虛應一聲,抱著亂七八糟的寫滿字的宣紙跑了。
鈺昊卻還僵在原地。
嚴林等了一會,大不耐煩,滿肚子惡狠狠的威脅差點衝口而出,他回頭,看見鈺昊僵硬的身子,驀然一頓,忽又把所有怒氣通通強壓下去,無端一陣喪氣,輕輕擱了筆,歎道,「你也太偏心了,一樣的兄弟,何必這樣分做三六九等。」
鈺昊聽他說得又似抱怨,又似撒嬌,大為稀罕,疑惑地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半晌,用極好聽的清淡聲音道,「你其實寫得比我好,又何必要我教。不是笑話我嗎?」慢慢靠了過來,又蹙起眉,「你不拿筆,我怎麼教你?」
嚴林猛地轉頭,眼裡驚喜交集。
被這目光一衝,心臟彷彿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他感覺不自在,裝作咳嗽地別開頭,不再看嚴林的臉,只把目光放在紙上,伸出手,握住嚴林抓筆的手,開始輕輕移動,「我的字是雷太傅教的,你的字是王太傅教的,入門本就不同。雷太傅教寫字,重的是脈絡,這個靜字要寫得四平八穩,顯出靜的意思來,很不容易。連我自己也寫不大好……」
筆尖極緩,極緩地移動,移得很用心,很流暢。
白紙上,一個靜字逐漸成形。
嚴林看著那紙,卻什麼都沒入眼。
他的手被鈺昊握著,白皙修長的指,輕輕覆蓋著他的指,溫潤的掌心,攏著他的手背。
鈺昊只是站在他身後,他卻感覺象被抱住了。
屬於鈺昊的味道擁抱了他,屬於鈺昊的聲音,縈繞著他。
嚴林真希望這不是一個字,而是天下間最冗長的書,能夠寫上最久最久的時間,把世間所有的墨,所以的紙,都寫滿,寫盡。
但這偏偏只是一個字,一共就那麼幾個筆畫,時光倏地從筆尖溜過去,好像只是一個恍然,字就已經寫好了。
鈺昊鬆開了手,在嚴林身後站直了身子,「教得不好,讓君取笑了。」
不再被握著的手,冰冰冷冷的,嚴林沉默地坐著,依然抓著筆,五指緊了緊,半晌,終於鬆了五指,把筆放下。
「鈺昊,」他盯著面前墨跡未乾的靜字,用讓人不得不用神聆聽的凝重語氣,低聲道,「只要你待我,有待嚴雨一半的好,我……」
那個「我」字彷彿梗在喉間,吐出一半,吐不出剩下的一半,帶著無盡餘音,藏著說不清的意思。
鈺昊靜靜站著聽,嚴林卻並沒有接下去。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一個站,一個坐,都看不見對方的神情,連呼吸都若有若無。
罕至的寂靜中,淅淅窣窣的,小心翼翼走動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君主……」常在從敞開的書房木門進來,躬著背,小聲地道,「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吃飯的地方還是安排在老地方,依舊是兩人隔案相對而坐。
常在雖然有時候嘮叨,侍候人倒是很心細,嚴林上次吩咐過的菜餚,做法一絲都沒錯,恰恰是鈺昊最愛的口味。
身為昊君殿總管太監,還慇勤地親自捧筷,先恭恭敬敬遞了給君主,再雙手奉給尊貴的昊君君主。
嚴林和他眼神微觸,明白藥已經下了。
只有被下藥的人,一無所知。看著桌上一碟碟擺得整齊的熱菜,鈺昊有片刻的驚訝,看了看嚴林,唇欲動未動。嚴林暗忖,你總算有些明白我的心意了。心情極好下,耐性也長了不少,含笑等著鈺昊說話。
不料鈺昊掙扎了半天,臉都微紅了,才吐出一句含混的話,「才兩個人,就弄這麼多菜,皇上若知道了,會教訓我們不知節儉。」雖然說的話和等著聽的大有不同,嚴林卻仍然繼續保持他的好心情,黑如點漆的眸子盯著鈺昊,嘴角彎起,「我們?」
嘗到甜頭的狐狸似的露出狡黠的表情,舉起筷子,夾了一塊五香火腿放到嘴裡,邊咀嚼,邊看著鈺昊微笑。(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