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沒有煙火氣。
一絲塵煙氣都沒有。
鈺昊怔怔看著他,目光向下移,看到他白袍的領口,緞線繡著流雲的花紋,隱隱迭迭幾不可辯,好精緻的衣裳,好漂亮的一個人。
這麼一個金馬玉堂似的人物,怎麼會出現在荒山野嶺?
為什麼這麼一言不發看著鈺昊。
目光垂下去,看到他一雙鞋,雲錦的緞面不閃光,上面竟然一絲土一點塵埃都沒有。
鈺昊退了一步,又退一步,腳下一滑差點跌進溪裡,手亂揮著抓著一株小樹才站定。
他一直不說話,只是很認真的注視著鈺昊,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他是人是鬼啊?
「這位先生……」鈺昊小心翼翼,他沒動靜。
「咳,這位大俠^」還是沒反應。
鈺昊往側面邁步,動作不敢太大。
這人太詭異了。
一步,再一步。
他忽然說:「小莞,不認得鈺昊了?」
鈺昊一下子站住。
啊,認識鈺昊啊?
而且聲音聽起來不像鬼。
硬生生扭回頭來:「咳,不好意思,我沒印象呢。」
他嗯了一聲,嗓音清亮又有磁性,異常好聽,卻沒說別的。
遠遠聽到扎客的嗓門:「公子——公子——你還好吧?」
鈺昊提起氣喊:「沒事,鈺昊這就回去!」
那個人依舊站著不動。鈺昊輕輕咳嗽一聲:「這位兄台,要不要過去一起坐一坐?」
聽到腳步聲響,樹叢被分開,扎客走了過來:「公子……」他的聲音猛然頓住,鈺昊回過頭來看他,他眼睛睜的大大的,直直看著鈺昊面前這人。
扎客認識他的吧。
看神情,像是認識……但,不像是關係好的舊識。
他慢慢張開口。夢囈一般說道:「意師傅。」
那人點一點頭,並不答話。
鈺昊看看這個人,又看看扎客,
又有腳步響,是穆先。
那人站在原地並無動作。扎客手足無措僵在那裡,鈺昊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穆先……」鈺昊向穆先方向走了兩步:「這位兄台是鈺昊的舊識嗎?你認識不認識?鈺昊認不出來,真是失禮。」
穆先站定了,臉上冷冷的沒什麼表情,抱一抱拳:「意教主。」
那人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你也來了。」
穆先向前走了幾步,狀似無意將鈺昊掩在身後:「這種時令意教主怎麼會到北方來?」
這個是人仇家嗎?
鈺昊不知道,不過這麼謫仙似一個人當仇家,不算是一樁愉快的事。
「小莞。過來。」那個人的聲音好像也變冷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已經黑下來的緣故,天上亮起一顆顆星子,月牙半掛樹梢。
這個人叫的好親近。但是聲音卻那麼冷淡。
比起來穆先他們雖然叫的冷淡,可是待鈺昊卻十分親厚。
這個親疏之別不用費力也是分分明明,鈺昊又不是會被拐騙的小孩了,怎麼會跟他「這位意教主,不好意思。鈺昊生過病。以前的事不太記得。以前鈺昊如果得罪過你,請你皇上大量,別跟鈺昊計較好不?」鈺昊想了一想,又說:「他們要回南邊去,趕著路呢,要不,有事兒以後再說吧?」
扎客還是呆在他剛才站的那個位置上分毫沒動,鈺昊招招手:「扎客,咱回去吧。雞該烤好了。」覺得自己有點不夠客氣,對那個人說:「兄台一起來嘗嘗叫化雞?」
他搖了搖頭,轉身便走。
這人身法簡直匪夷所思,鈺昊都只看他袍子動了一動,人竟然已經滑出去三丈有餘,飄飄蕩蕩腳不沾地一般,轉眼間在黑暗中隱沒了。
鈺昊的嘴張了半天合不攏:「這是……這是什麼功夫!好厲害!」
穆先停了一下說:「意教主的獨門輕功天下無雙。公子,你當年還跟他學過的。」
「啊?」
「扎客知道的比我要清楚的多,他自小在公子身邊隨侍……」
鈺昊咦了一聲:「扎客從小在鈺昊身邊?可扎客年紀比鈺昊大的多啊。他跟鈺昊的時候鈺昊多大?」
穆先頓了頓:「公子以為自己年紀幾何?」
鈺昊想了想,在宮裡的時候他們都說鈺昊是十六。而且自己個子也不高,眉眼也是沒長開的:「十六七吧,反正不過二十。」
穆先嘴角動動,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下:「公子今年已經二十過半,比扎客大半歲。」
啊啊啊啊∼
騙人!
鈺昊,鈺昊明明是張娃娃臉身材也還沒發育長開,怎麼能,怎麼能……怎麼能是二十了?
三個人慢慢走回火堆,算算時候差不多,移開火把雞扒出來,在地下摔摔硬泥,在慢慢剝去裡層,鈺昊只伸了一下手就燙的縮回來直甩著手跳。扎客手大皮厚,三下五除二,把雞身上的泥塊全剝下來,雞毛應手而下,裡面的雞肉白嫩香濃,引人垂涎。暫時分散了一點鈺昊對自己實際年齡的注意力。
一邊吃著雞腿,一邊聽穆先講講自己的歷史。
別人以豪情下酒,鈺昊是聽故事吃肉。
穆先雖然說他知道的不多,但是一路講來,直至深夜,真是鉅細無遺。
意時八歲的時候,偶然救下扎客,主僕相稱,但是意時待扎客是很好的,盡力護著他不讓人欺負,讓他和自己一起讀書學武。只是扎客應該是天生的智力有些缺陷,學東西較慢。
那年的冬天,下著大雪,然而走進來的人,身上的白衣比雪還要耀眼。旁邊的人笑說:「小公子。這是穆先,以後教你讀書?」
那時的他說:「先生?先生為什麼不長鬍子?」
那人笑了,外頭是漫天飛雪,他的笑容卻似春陽朝暉。
意時第一次見到那樣的人,和從前見過的都不一樣。說不上來。可是意時心裡,好生喜歡這個先生。
但是先生笑的溫柔,戒尺卻也是厲害。
小小的意時,提起這個教他書文的先生是又愛又恨又咬牙。
扎客扒著窗台看,小心翼翼地喊:「公子,公子。」
意時左右看看,撩起袍子小跑過來:「先生呢?」
扎客小聲道:「先生出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意時吐吐舌頭,輕輕躍出窗子。
「鈺昊要你帶的東西你帶了麼?」他急急去翻扎客身上。扎客突然僵在那裡,期期艾艾道:「先……先生。」
意時頭也不抬:「先生出去了,你剛才不是告訴過鈺昊了。」
扎客聲音抖得像大風裡的樹葉子:「先……先生。」
意時不耐煩道:「你還要說幾遍……」忽然頭頸一緊,兩腳懸空,被人拎著領口提了起來。他啊啊叫著,手腳亂動,直到與那雙清亮的眼對上。
「先……先生。」
意遠生笑容可掬:「小公子的書抄完了麼……」
意時幾乎哭出來。完了……
第二年,扎客始練家傳內功。流花濺玉。護法長老說他的體格練流花合適。
先生體質不好,常常生病。意時叫人請了許多的大夫來看,卻都連病因也查不出來。後來,意時聽得人言,濺玉功練的,可以改善人的體質,調養氣血。他已經練了流花,卻去偷了濺玉的心法來,偷偷交給意遠生修習。在意時的心裡面。師傅是個文人,年紀也過了練武的最好時候,就算練了這無上心法,也只是調養身體,不會被發現。
後來,意遠生的身體,果然便強似從前。
意時是獨子,將來必是繼承偌大家業。但是意時的父親卻是異常的縱容他,怕疼,武功便不強求練好。只是一路劍法練的極熟,足以笑傲一方。
濺玉功是獨門奇功,飛冰濺玉,越練人越是冷情。原來溫和淺笑的先生,漸漸變成冰一樣的人,不苟言笑,靜默不語。意時有時候會呆呆趴著看他半天,有時候也會想,這個濺玉功,好不好呢?要是先生不練這功夫,是不是就會多些笑容。
不過,先生身體是越來越好的,這總是好事。
意時十六歲時,流花功練到頂端。族裡人誇他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天生適合練這心法。意遠生告辭要走,意時依依不捨,竟然在意遠生前腳走了之後,跟著也溜出門去。
意遠生並不是落魄文士,他有武功,而且濺玉功愈向後練,愈是強勁。劍上冷氣都能傷人的意遠生,意時覺得陌生而又熟悉。
雖然意遠生冷冷的對誰都愛理不理,意時還是開心的很。
但是少年總是會經歷世情,會長大。
意時慢慢的在塵俗中明白,自己對意遠生的情感,並非是簡單的孺慕之思,敬仰之情。
青澀的少年被說不出口的情感折磨,意遠生對他並不多一分,只是沒有趕他離開身邊而已。
即使如此,意時後來,終有一天,將心裡的話說出了口。
「師傅,鈺昊喜歡你,這世上只喜歡你。你不喜歡鈺昊沒有關係,只要……能常常看到你,鈺昊就於願已足!」
意遠生的回復,是雲淡風輕的拂袖,仿若不聞。
碰到硬壁,或是遇到烈焰,都沒有這種反應來的讓人喪氣。
打中一團棉花般,沒有著力處,沒有聲音,沒有反響。
讓人如吊半天,上不挨下,下不著地。
意時喪氣過,繼續追尋意遠生的腳步。(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