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明顯就是針對鈺昊來的。只是不知道鈺昊做了誰的替罪羊。頭髮被揪了起來,嘴給掰開不知道塞了個什麼東西,麻刺難當,舌頭上顎像是要著火一樣的難受。
啪的一響。
只覺得背上重重的緊了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打在哪裡,要那板子收回去後,**的痛由腿至背蔓延開來,頭皮一緊,嘴動了動卻叫不出聲來。第二杖跟著落下來。喉頭一甜,可是嘴被堵住的,什麼也出不來。耳朵裡嗡嗡的響,分不出是什麼聲音。
遠遠的,忽然聽到一人說:「劉管事,宮杖不請上三宮的旨意,是不能打的。」第三板沒有落下來,那聲音又說:「事情問清楚再處置,先打壞了倒不好說了。」比剛才又走了近了些。
那個陰死陽活的聲音說:「鈺昊倒是一時急忘了,倒多虧楊統領提醒。」
那人聲音不高不低,中正平和:「劉管事調了鈺昊手底下的人來檢查內宮的事,該先知會鈺昊一聲,人鈺昊自然是借的,只是這個官面上的過場還是走一走,不然以後都不好說話。」
死太監劉管事接過話來說:「這是一大早就過來了,沒來得及,現在說也不遲。」
板子雖然不打了,鈺昊身上沒有一處覺得舒服的地方,眼前一陣一陣發黑。下面那些人又說了什麼,鈺昊就再沒聽見。昏昏沉沉從凳子下被架下來,重新按在地上。上面那兩個人又說了什麼,鈺昊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拉了鈺昊一把:「白石,你跟他們走。」
鈺昊嘴裡的東西才被掏出來,一口熱的就噴出來,濺得胸口點點紅紅,連對面說話的那人臉上也有。眼前昏花得不得了,那人倒沒有著惱,抹了一下臉說:「內庫的銀子失盜也不是一次兩次。這次又趟舊水。你正趕上,跟鈺昊去行騎堂問幾句話。」
鈺昊聽這個人說話清楚明白,依稀看到他是個大高個子,聽聲音就是那個攔著行刑的楊統領。
本來想客氣一句,可是一張嘴。喉頭又是一甜,竟然說不了話。「看著是打得不輕,」他轉頭對一邊的人說:「找點活血化瘀的藥來。」
有人扶著一邊胳膊,鈺昊腳步蹣跚,分不清東南西北,只知道向前走。過了幾重院子,進了一間小小的廳堂,鈺昊撐著抬頭看,太陽升得老高。耀得眼花,只勉強看到那堂上的匾上寫著三個字,最後一個是堂,前兩個看不清。
模模糊糊聽到人說:「請先坐坐。「便昏昏的向下一坐,不提防臀上像是小針齊刺一樣,痛得啊一聲又直起身來。那人哎喲一聲,說:「挨了打了?」鈺昊一痛,倒清醒不少。睜開眼清清楚楚看到這間房。房不大,屋角一溜排椅。窗上糊的白紙透亮敞快,和碧桐宮的那種頹唐氣象完全不一樣。鈺昊自從來到這個地方之後,就沒離開過那間冷宮,這一次出來,居然還是因為禍事。
「打得可重麼?鈺昊只問幾句話,問過你趕緊上藥。」那楊統領坐在桌案前的椅中,這個人濃眉大眼長相威武,說道:「要偷內庫的銀子你肯定沒有那個本事。是旁人給你是不是?」
鈺昊點點頭,說:「是。」
他手指在桌上輕輕叩了幾下:「這倒不好辦……你身在冷宮和人私相傳遞錢物,也是犯禁的。」
鈺昊現在已經明白要是認了偷錢,肯定是死罪,顧不上再想其它,先過眼前再想以後,張口說:「鈺昊寫了些字給宮監們,錢是他們給鈺昊的潤筆謝禮。」
楊統領抬頭看鈺昊,他雙目炯炯有神,眉毛揚了起來:「要是事實。倒不是什麼大過錯。」
鈺昊心一橫:「確是事實。」
楊統領哦了一聲,半天沒說話,有人躬身送了茶來,他才想起來說:「給白石上茶。」鈺昊哪有那個心情,抹一抹嘴角,只覺得滿嘴甜腥,聽他說:「太監們不識字,買紙何用?」
鈺昊嚥一口口水,只覺得黏膩腥鹹,說道:「他們不用,他們主子想必是喜歡。」
楊統領頓了頓,說:「是。」然後過了小會兒,又說:「這一句話你可聽過?」不等鈺昊回答,他拿起案上的筆,攤開紙寫了兩行字,推給鈺昊看。
鈺昊一瘸一拐走到跟前,看那紙上寫的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字體不算好看,但是力透紙背,一個一個字像是要破紙飛出去一樣。正是鈺昊上個月賣出去的,點了點頭說:「是。」
楊統領不說話只看著鈺昊。鈺昊明白他的意思,提起那枝筆,蘸了一些墨,在那兩句前頭寫上:「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停下來蘸一點墨,在後面又寫上:「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越寫手腕越軟弱無力,最後一個台字已經歪歪斜斜不像樣子,下面的再也沒法寫,一手扶在桌邊,硬撐著說:「還有兩句。」
楊統領已經站起身來,順手扶鈺昊在靠在一把椅子上。鈺昊只覺得背上臀上腿上都火灼一樣的痛,掙扎著說:「偷盜的事的確不是鈺昊。」楊統領低聲說:「鈺昊知道了。」
鈺昊喘一口氣:「鈺昊會不會死?」雖然對自己說著不怕,可是事到臨頭,對未知的恐懼還是不可抑制。他半天沒說話,鈺昊心裡涼到底,卻聽他說了一句:「你不會死的。」鈺昊還回一口氣來,身上越覺得疼。
楊統領聲音很低:「庫銀的事鈺昊不能做主,要報上去才行。你現在不能回碧桐宮,先在行騎堂等一等,鈺昊去去就來。」鈺昊扶著桌看他走到門口,吩咐人拿藥倒熱水來,心裡倒覺得一暖。
這種漆黑似閻羅殿的地方,人吃人屢見不鮮,這楊統領卻和人不同。鬆了一口氣,眼前又昏起來,人事不醒。再睜開眼的時候窗子上一片橙黃,屋裡卻已經很暗了。鈺昊喊了一聲白石,沒人答應。發了一會兒呆,才想起這裡不是冷宮,這間房也不是鈺昊住慣的房。
忽然咯一響,那扇門被推開了,有個人邁步走了進來。鈺昊眼睛眨了眨,屋裡暗得看不清那個人的長相。門外面還有人輕聲問:「主子,掌燈麼?」那嗯了一聲,聲音溫雅平和,卻說:「不用。」
鈺昊原是趴在榻上的,這時候撐著坐起來,扯動身上的傷處,痛得皺一皺眉,咬牙把呻吟聲又嚥回去。那人站在床前,跟進來一人,端張椅子放好,那人便撣撣衣角坐了下來。鈺昊喉嚨裡乾渴得要冒煙,勉強吞一口唾沫,等那個人說話。
看樣子是有大來頭的,可能比那楊統領的來頭還大。「傷怎麼樣?」那人淡淡問了一句。鈺昊應一聲:「沒什麼。」屋裡靜靜的,那個人呼吸綿長平穩,過了一時說:「這是你寫的?」
鈺昊看他手裡捏著張紙,明明是揉皺了又攤平的,可是看不清楚,身子向前探一探,頭挨那個人很近,屋裡實在黑,白紙黑字都不分清,只看到一句「微雨燕雙飛」,點了點頭說:「不是我的字,但是我的詞。」
那人輕輕唔了一聲,沒有說話。他身上有種淡淡的香氣,鈺昊只聞著覺得好聞,不能分辨是什麼香味。「白石是怎麼進的?」鈺昊覺得他這話問得淡,但是卻不好答,猶豫一下,說道:「鈺昊進去之後生了一場病,舊事都不大記得。聽說是犯了大忌。」這話答得模糊,但也不是扯謊。
那人身子不動,微微側頭。他身邊跟的那人低聲說:「是穢亂之事。雖然未裎裸在床,但也行跡曖昧,當時回了洛主子,罰的。」鈺昊跟了一句:「我和白石光明坦蕩,只是性情相投,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成了行跡不軌。宮裡多少眼睛也都看得明白,鈺昊和他只是朋友之誼。」
冷宮終究不是人待的地方,有機會分辯當然要說一句。有些希望可以離開,總不能白白放過。白石要是離了那裡,有機會好醫好藥的,想必這個病能好得快些。肺病在現代雖然不算什麼,可是在這種地方,又是這樣差的環境,轉成癆病就無力回天了。
那人不點頭也不說話。他微微側了頭,外面最後一點點光映在他臉上,輪廓極俊朗挺拔,隱隱看得見眉毛濃密。
他身邊的人說過了這句話,也不作聲。
「你這些詩詞,為什麼要賣與宮監?」他聲音裡倒沒有太多責難,只是就事論事的口氣。
鈺昊聽著他不像是問罪,心裡先鬆一鬆,說:「起先是沒有。後來,因為生計……」想一想覺得這個詞說得不大妥當,可是又找不到別的更合適的詞:「總是要維持生活。」
那人點了點頭。
過了一時說:「你好好養傷。」聲音裡不見喜怒,站起來便向房去了。他身邊的人跟了出去。
鈺昊手撐著半趴半靠,現在早累的不行,一洩力,便伏在枕頭上,呼呼的喘氣。
一人腳步聲輕悄走了過來,擦擦兩聲打火點了燈。鈺昊抬頭看到他的臉,不知道怎麼著鬆一口氣,說:「楊統領,剛才是誰?」
他嗯一聲,說:「是主子。」
他不明說,鈺昊想總也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
「渴不渴?我叫人端飯來你吃吧……」一句話沒有說完,有人走進屋來,楊統領站起來,客客氣氣地說:「裴公公。」(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