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白無鬚,年紀不大。穿著醬紫的一件袍子,繫著暗色圍帶。鈺昊聽白石說過宮監的服色,青藍灰綠紫。這人竟然穿紫色,身份可想而知。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趴著,實在不恭敬,掙扎著想爬起來。身體沉得很,不聽使喚。楊統領扶了鈺昊一把,鈺昊下了地,卻找不著鞋,一時更難堪,也不知道該向他行何禮。
那裴公公咳嗽一聲,說道:「鈺昊身上有傷,禮數便將就吧。奉上諭,」他最後三個字一出,楊統領立刻跪了下來,鈺昊看著不對,也跟著一跪,膝蓋又是重重一磕,痛得背上冷汗直冒。
「鈺昊才思敏捷,性情溫厚,遷回思禮齋安置。」裴公公又咳嗽一聲,說道:「鈺昊,謝恩罷。」
鈺昊愣著,木然說了句:「謝恩。」
那裴公公和楊統領又說了句什麼,便轉身走了。鈺昊愣著,任楊統領把鈺昊扶起來,心裡只反覆想著,這裴公公口音好熟。
那燈芯結了個燈花,爆了一聲響,鈺昊突然想起片刻之前才聽過這人說話。他說鈺昊和白石罰到碧桐宮去的理由,是伴著剛才那個在床前坐了一坐的人一起進來的。
回過神來,裴公公已經走了,楊統領笑吟吟地說:「鈺昊,這可恭喜你了。」
鈺昊咬了咬牙,問道:「剛才來的那人……是皇上?」
楊統領點頭道:「正是,你才知道麼?剛才看你禮數不周,我都替你捏了一把冷汗。」
鈺昊腦子裡嗡一聲。
我的天老爺,剛才居然見了皇帝老兒!那個四處追殺自己的人。真……真險。摸摸後腦勺,可憐的小腦袋,剛才差點兒你就和身體說拜拜了啊。
誰知道皇帝會屈尊到這樣一間窄房裡來,鈺昊以為皇帝出門一定是明黃開道前呼後擁咧!
他一聲不響,鈺昊也就理所當然的沒行禮。
楊統領道:「聖上平和謙沖,我本來是拿了你那張紙去稟告裴公公的,誰想到聖上會來呢。」
鈺昊突然想起來:「白石呢?白石不能從冷宮搬回來?」
楊統領頓了一下。才說:「沒有旨意,白石……該是還留在碧桐宮吧。」
鈺昊心向下一沉,衝口說:「我也不搬,我得和他在一處。他病得七死八活的,要是沒有人照應。恐怕很難病好。」
楊統領眉毛一皺:「你說的什麼話!聖上天恩赦你,你豈能違逆!」
他說話一直和聲,現在突然提高了嗓門,鈺昊嚇一跳,燭火一跳一跳的,他的身影映在身後的牆上,黑黑的一道有些走了形,也是微微晃動著的。
白石的反應卻大出鈺昊的意料之外,笑微微地說:「這裡離死人場就一步之遙。能回有活人氣地方去,你還猶豫什麼?」
鈺昊張了張嘴還沒說出什麼話來,他搶先說:「這個地方是沒有回頭路好走的,能進則進,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像昨天那樣的事,不過就是因為你在這裡任人搓揉,一出去了,當然另有天地。」
鈺昊苦笑一聲。在床前趴下來:「有什麼天地。當初你和我不就是從外面進來的?」
白石正色說:「那不一樣。當初我是自己不想呆在原處,所以那個黑鍋扣下來的時候沒反抗他。現在這裡我也呆煩了,你不用掛心,過幾日我自然也出去了。」
鈺昊衝他翻白眼|:「你倒是好大口氣。那麼容易就出去,你幹嘛在這裡受這份罪?有病也沒有醫沒有藥,你腦子有毛病。」
他慢慢斂了笑,淡然說:「你說得對,我可能是有些毛病。以前的事你都不記得,這次出去。說不定是禍不是福——不過這個地方又不是人待的地方。上次的事情是我牽連你,以後,我少不得還得照應你。」
鈺昊失笑,這個人啊,病得都沒形兒了,在冷宮裡待著,倒誇海口說要照應鈺昊。
笑過了還是愁。白石伸手與鈺昊握了一握。他的手瘦而纖長,骨節分明。掌心裡有些冷汗。鈺昊心裡沉沉的:「你的病……」
「病沒什麼要緊,已經慢慢好了。」他說:「你信不信?我一個月內也遷回思禮齋去,咱還住一個院子。」
鈺昊本來是滿滿不信。可是看他說的那樣意重而輕巧,倒覺得也不是沒有眉目。
「你收拾一下,快點回去。」他指指床頭兩件單衣:「你原來的東西未必在,這些拿著去穿,先對付一陣子。等我回去了,再替你張羅。」
鈺昊抹抹臉,眨掉睫毛上的一點水氣:「說的你好像明天就回去了一樣。我可……記得你說的話呢。你要不回去,我就再闖禍,回來找你。」
他一笑:「再回來?你以為這裡還是想來就來呢。」
拉拉夾夾說了半天話,還是要走。白石淡淡的說:「我不送你了。」
鈺昊一步三回頭,看他靠在床頭削瘦蒼白的樣子實在是放心不下。這一年來相依為命,「你……」
「行了,再看可成了望夫石。」他輕輕搖手:「快走吧。「
院子今天沒有人掃,黃葉落了一地分外蕭索。鈺昊突然又想起那張不知道是賣給了誰的無邊落木蕭蕭下。
倒真是秋天了。
有個小太監在院門口探頭探腦,機靈得很,看鈺昊出來,迎上來喊了一聲:「。」伸手要來接鈺昊手裡提的布包。鈺昊看看他,他笑說:「我領回思禮齋去。」
鈺昊答應了一聲,包還是拎在自己手裡。那個小太監離鈺昊有一步遠,比鈺昊慢著半個身,微低著頭走路,到了轉彎處便小聲說一句。
長長的宮道,高高的牆頭,腳步聲在空曠的走道上顯得有些刺耳。
鈺昊問他:「你叫什麼?」
「原姓周,後來跟了管事的,認了干親,改姓陳。叫我小樂就是了。原來跟的那個兄弟現在撥去做別宮的差事。以後鈺昊就跟著。您有事兒都吩咐鈺昊。」
鈺昊嗯了一聲。
「聽說原來才學就好,一向在文史閣給孫皇上幫忙的。現在這一回來,肯定又有得忙了。」他口齒伶俐:「聽說身上還有傷,那自然是要先養傷。下午鈺昊就去太醫館討些好丸藥來,最醫棒瘡皮肉外傷的。包保兩天就好。」
鈺昊還沒說話,他停下腳來,說道:「到了。慢些走,門檻高。」
鈺昊抬頭看看這間院子,邁高步子跨過了門檻。
這所宮院寬敞平整,門上漆色猶新,梁下居然掛著兩隻鳥籠,正在嚦嚦啼鳴,聲音清脆。小樂看鈺昊轉頭。機靈地說:「這是玉養的鳥兒,倒是漂亮。」
鈺昊沒在意,小樂一路領著鈺昊穿過庭院,迴廊一重一重,繞了好幾個圈子,一直向東走。到一排三間廂房前停下腳,推開房門:「快屋歇著,小人給您倒茶來。」
鈺昊嗯了一聲。進了屋四下裡看,明顯是新打掃過的,床上的鋪蓋也是新的。
鈺昊推開窗子,幾竿翠竹栽在窗前,綠影婆娑。
不知道原來的白石是不是就住這間屋子。鈺昊走了半天路,背上的傷又隱隱的痛。
白石現在怎麼樣了呢?他說他肯定可以回來這裡,是不是為了讓鈺昊安心才說的?
遠遠有人從迴廊上走了過來,一襲淡黃衫子,腰繫綠帶。身後跟著一名從人。視線隨意的掠過,那人正好抬眼看來,目光在空中遇上。
那人臉龐雪白,眉目清秀,不慌不忙的微微一笑。
鈺昊不知道這人是誰,便也勉強的笑笑。
那人低頭跟身邊的人說了兩句話,便轉身走了。
鈺昊站得累了,在床上趴一會兒。午飯小樂給端來了,鈺昊也沒起來吃。過了午有人來敲門,小樂原來在榻邊的腳踏上坐著。鈺昊讓他去一邊椅子上坐,他推辭半天才坐。聽到敲門聲急急迎了出去。
有個小太監進來,手裡捧著一迭衣物,顏色素淨,笑著說:「鈺昊,這是他們叫我送過來的。想著您出去一趟,隨身的衣物東西都丟了不少,怕是不方便。這些衣服他們都沒怎麼穿過,想必您也合身。」
鈺昊不知道他是誰,小樂說道:「哎,這真是多謝玉,整個思禮齋,誰不知道你家主子待人和氣周到。」
鈺昊才接過話來說:「替我說聲多謝。」
那小太監放下衣物便走了。鈺昊看著那些衣服,又想起白石在碧桐宮一個人無人照料,一時間覺得胸口極是難受。
天快黑時鈺昊問小樂,能不能去碧桐宮看看白石的情況,他為難了一下才說,他是不能進去,只能托人問問。鈺昊也知道,這事不太好辦。
晚飯前有人來傳話,說是文書閣孫皇上知道鈺昊從碧桐宮回來了,特地遣人來說,讓鈺昊好好養幾天傷,不用急著過去忙差事,稟筆鈔書的事有別人頂著,等身體大好了再去不遲。
鈺昊一邊答應著一邊犯難,想著這個活以前沒幹過,一下子恐怕上不了手。
一時又掛念白石,草草洗漱就睡了。小樂照料鈺昊睡下,輕手輕腳回側間去。鈺昊聽他動靜很輕躺下了。
床很軟,可是趴著睡鈺昊不習慣。折騰了很晚才睡著。
鈺昊做了夢,夢裡有個人,極威嚴的跟鈺昊說話,鈺昊卻聽不清他說了什麼。然後他走近前來,握著鈺昊的手教鈺昊寫字。鈺昊依稀覺得這人是認識的,但是不肯讓他教。一張紙上了寫滿了字,卻都不認得是寫了什麼。(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