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口噴人!血口噴人……」左宗棠指著「林義哲」,剛要分辯幾句,便被「林義哲」厲聲打斷。
「皇太后!皇上!臣絕沒有血口噴人!臣所言句句是實!左宗棠明為辦洋務創立船政,實際上只圖邀功博名!他本對船政一竅不通,他要船政所造之兵商兩用船,用之運貨則貨量不多,以之為兵船則火力太弱!此等船式,泰西諸國早已棄之不用!而左宗棠偏要船政造此雞肋之船!使人操舟而我結筏,人乘馬而我騎驢,為一已之私,用心何其毒也!」
「我姑父知兵商兩用船之大謬,是以才改弦更張,建造專用兵船,意在使我大清異日能樓船於海外,戰夷船於海中!我姑父變更船政廠址,乃是因為馬尾港內水淺,不足以建造鐵甲大兵船,而左宗棠竟然顛倒黑白,上奏請停船政經費,不但使船政陷於絕境,又陷我皇太后皇上於不義!其居心何在?」
「我姑父一心為國,為船政可謂傾盡心血!左宗棠見我姑父不從其謬,竟然喪盡天良,行釜底抽薪之毒計,斷絕船政經費!我姑父為不使船政半途而廢,不但四處求款告貸,甚至舉家用以助船政!可憐我姑父一生清苦,有多少家資可用!為了船政經費有著,他心力交瘁,竟至嘔血病倒……」
說到這裡,「林義哲」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兩行淚水流下了面頰,看到他當堂落淚,班中的幾位上了年紀的大臣也跟著嗚咽起來。
當年沈葆楨為了船政的經費四處奔走,到處求助,他們當年都曾予以援手,此時回想起往事,怎能不為之動容,傷心落淚!
想到這時已經逝去的沈葆楨,林義哲的心裡咯登了一下,他的眼睛也禁不住感到有些模糊。
「血口噴人!……」趁著「林義哲」傷心落淚話語哽咽之際。左宗棠趕緊上前跪倒,氣急敗壞的說道,「臣從沒有釜底抽薪斷絕船政經費啊……兵商兩用船無事可用漕運,有事可用海戰,實為便利之船,而沈葆楨聽信無知宵小之言,改弦更張,又擅自變更船政廠址,老臣為不虛費國帑起見,才斷然上奏。請暫停其每月5萬兩運營費用。待船政回到正軌後再行撥付。而後船政每月尚有2萬兩銀可用。絕非此人所言斷絕啊!」
「左季高,事已至此,你竟還在顛倒黑白!」
「林義哲」一聲厲喝,打斷了左宗棠的話頭。對左宗棠怒目而視,看到「林義哲」一雙眼睛像要噴出火來,左宗棠的身子竟然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見到這個自己將左宗棠當年掣肘船政的陰謀公開揭露於朝堂之上,而且言辭犀利,動情在理,有如將左宗棠刺穿一般,一時間感到無比的痛快淋漓。
而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朝臣當中雖然大多數都低著頭。但卻有好多人,不時的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自己」,那目光,說不出的陰冷和惡毒!
林義哲感到無數惡毒的目光在盯著自己,似乎還帶有陣陣夜梟似的笑聲!
笑聲漸漸的匯成一股洪流。包圍了他,那種無比的沉重和壓抑的感覺,讓他艱於呼吸,不能自己!
林義哲猛地大叫了一聲,醒了過來。
周圍仍是一片黑暗,只有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面灑下斑駁的光影。
剛才的景象,不過是南柯一夢。
林義哲直起身子,坐了起來。他伸出手撫摸了一下額頭,感覺到了密佈在那裡的細密汗珠。
由於他剛才的叫聲並不大,是以睡在隔壁的僕人們並沒有聽到,也就沒有人過來打擾他。林義哲坐在床上,回想著剛才的夢境,心中竟然感到一陣驚悸。
夢中的景象,會是未來的現實麼?
剛才朝堂之上直斥左宗棠之罪,現在想來,那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仍未消失。
但是,真的能夠這樣在朝堂之上,扳倒左宗棠這樣的重臣麼?
自己當時在朝堂上公然向左宗棠發難,是不是有些莽撞呢?
而那時的自己,似乎當上了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成了清流當中的一員!
這可真是諷刺啊!
不過,如果真的能夠打入到清流內部,對清流進行分化和瓦解的話……
想到夢境給自己的提示,林義哲若有所悟。
可能是因為剛才的夢境讓自己的思維又活躍了起來,林義哲一時難以重新入眠,但他想到明天還要前去拜見文祥,林義哲重新定下心神,不再去想未來可能和左宗棠進行的明爭暗鬥,而是強迫自己趕緊入睡。
過不多時,林義哲重新進入了夢鄉。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時,林義哲醒了過來。
雖然已經醒了,但林義哲並沒有馬上起身,而是在床上稍微的懶了一會兒。
這是他作為一個曾經的現代人所保持的一個小小的健康習慣,因為人在睡醒之後,如果起來的太急,動作太劇烈,心臟和腦部都會感到些許不適。
林義哲躺了一會兒,正準備起身,一位僕人在門口輕輕的敲了敲門。
「老爺,該起了。」僕人的聲音似乎顯得有些急促,「文中堂派人來了,說要接您過去府上。」
林義哲一驚,立刻坐起身來。
他原本預備今天要去拜文祥,但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文祥竟然一大早的便派人來接他了!
「文中堂派人來接我?」
「正是,老爺,人都已經在門口兒候著了。」僕人答道,「請帖在這兒呢。」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林義哲答道。
僕人推門進來,幫助林義哲更衣,林義哲不想讓文府來人久等,穿戴完畢之後,又命人帶上了他事先預備好的禮物,便出了門,立刻看到門口停了一抬綠呢小轎。
文府的一位管事笑呵呵的上前和林義哲見禮,請林義哲上轎,林義哲按照官場的慣例,給了管事的紅包。然後上了轎,管事在前領路,轎夫扛著轎子子起行,林義哲的僕人和文府的僕人一道步行跟在了轎後。
行不多時,轎子來到了文祥的府第門口,林義哲下了轎,管事引著他進了府門,來到了客廳,然後請林義哲稍座,他便進去通報。
林義哲打量了一下客廳。客廳的陳設十分簡單。桌椅都樸素無華。沒有多少雕飾,但用料都是上等的紅酸枝木,古樸雅致,邊上的多寶架上僅有一個青花梅瓶。和一個素面的小銅香爐。在客廳的正中,則懸著一幅山水畫。
林義哲起身來到了畫前,仔細的欣賞起來。
這是一幅設色的水墨山水立軸,畫的遠處是雄偉峻峭的山峰,山林間隱隱有廬舍人家,周圍是蒼松翠柏,山間有一道瀑布流泉。近處的溪澗間,有一座小橋,小橋之上。一位賢士正牽著一頭拖著行李什物的騾子,駐足遙望。整幅畫意境幽遠,筆力雄渾,令人一見難忘。
但令林義哲感到奇怪的是,這幅畫的作者並沒有在畫上署名。畫上也沒有題跋和詩詞,甚至於連印章都不見一個。
儘管如此,但這些並不妨礙這幅畫是一幅難得的佳作。林義哲自幼便喜愛中國傳統文化,對於書畫都頗有造詣,每當他外出旅遊時,每到一地首先去的地方便是當地的博物館,而面對一幅古代的傑出畫作,他常常駐足跟前欣賞一兩個小時不願離去。
而自從穿越到了這個時代,本來有了比前世更多的機會接觸這個時代的人的畫作,但因為改變歷史需要做的工作太多,他一直無暇去靜下心來去欣賞名家畫作,而今天在文祥府上能夠見到這樣一幅上佳的畫作,自然難免有些入迷。
「鯤宇來了,呵呵。」一個蒼老和藹的聲音在林義哲的身後響起,他這才回過神來,趕緊轉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那裡,一個身材瘦削面容清矍的老人正含笑看著自己。
這位老人,便是曾國藩齊名於世的晚清名臣瓜爾佳?文祥。
文祥雖然今年不過五十六歲,按照林義哲原來的時代的標準,並不算老,但此時展現在林義哲面前的,卻好似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
可能是經歷了太多的風雨,加之繁忙的政務的重壓,讓文祥過早的便顯現出了疲老之態,他的臉上佈滿了皺紋,有如風霜刀刻一般,頭髮眉毛和兩撇長長的鬍子都已然花白。儘管如此,文祥的精神看起來還十分健旺,氣色也不錯,尤其是那雙深陷於眼窩之中的眼睛,仍然散發著灼灼的光芒。
「晚輩林義哲,拜見文中堂。」林義哲定了定神,依照弟子拜見老師的禮儀,向文祥行起大禮來。
「鯤宇不必拘禮,快快請起。」文祥笑呵呵的上前,扶起了林義哲。
文祥引著林義哲來到桌邊,林義哲親手搬過椅子,請年邁的文祥先坐下,然後侍立於一旁,向隨來的僕人揮了揮手。
「晚輩來得匆忙,略備薄禮,還請文中堂笑納。」林義哲說道,隨來的僕人上前呈上了禮品盒,林義哲親手拿過來,在文祥的面前打開。
文祥看到兩個禮品盒內裝的東西,眼中略現出詫異之色。
一個禮品盒中裝的,是林義哲現派人去京中自己岳父開的香團鋪子分號中採購的香團,而另一個禮品盒當中裝的,則是林義哲已然輯錄完畢的《外國師船圖表》和新寫成的《萬國公法概要》,在兩本書的旁邊,則是幾個呈圓方形和花瓣形中間帶有細縫並帶有精美圖案雕飾的大銅錢般的物件。
看到那兩本書的書名,文祥在心裡暗暗讚歎。
「叫鯤宇費心了,呵呵。」文祥笑著擺了擺手,示意林義哲將東西取出放到桌面上。
「不瞞鯤宇,這香團確是老少咸宜,我也很是喜歡,只是害怕過於甜膩,不敢多吃。」文祥看到仍顯得拘謹的林義哲,微微一笑,取過一個香團,放入口中吃了起來。
「好吃,好吃。」文祥笑著對林義哲說道,「這麼早將鯤宇叫起來。鯤宇想是還未用早膳吧?不妨也吃幾個。」他說著,又拈起一個香團,吃了起來。
林義哲明白文祥的心意,心中感動,加上他肚子也的確有些餓了,便也取過香團吃了起來。
二人幾個香團下肚,都感覺不那麼拘謹了,室內的氣氛也變得輕鬆了許多。
雖然知道林義哲送給自己這兩本書的用意,但文祥並沒有馬上切入正題,而是和林義哲閒聊了起來。
「鯤宇學貫中西。對書畫一道。想來亦是精通。」文祥指了指那幅掛於中堂之上的無名水墨山水圖。笑著問道,「鯤宇適才看過此畫,覺得如何?」
「回中堂,此畫運筆雄健流暢。力透紙背,得天地之神韻,且意境深遠,非大家不能為此畫也。」林義哲答道。
「此畫未有署名款識,鯤宇可識得,是出自誰家之手?」文祥接著問道。
「依晚輩來看,此畫之作者,便是中堂大人您。」林義哲一邊微笑著回答,一邊仔細的觀察著文祥的臉上表情。
剛才在看這幅畫的時候。他已隱約猜到了這幅畫的作者是誰。
「噢?你怎麼能看出來,是我畫的?」文祥聽了林義哲的回答,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笑呵呵的反問了一句。
「此畫描繪的。乃是賢士欲歸隱山林之意。」林義哲道,「畫中遠處,桃源勝境已然在望,而賢士立於橋上遙望,卻似有悵然之意。晚輩冒昧揣測,此畫與中堂心境暗合,是以認為,此畫乃是中堂親筆。」
「你說的一點不差,此畫確是為我所畫。」文祥歎息了一聲,「欲歸隱山林久矣,而終不可得也……」
林義哲聽出文祥話中的悲涼之意,驀然體會到了此時文祥的心境。
是啊!如今國事艱危,作為洋務運動的領袖之一,文祥一面要艱難的從高層推動著這個古老帝國前進,一面還要時刻應對保守勢力的干擾和阻撓,可以說心力交瘁;深受儒家傳統文化熏陶的他,和中國許許多多的文人一樣,希望能過上歸隱泉林的隱士理想生活,但國家處於危難之中,又怎能容得他就此息肩?
其實以文祥的身份和地位,想要追求這樣的生活並不難,但如果像他這樣的人都去歸隱了,那麼國事將付諸何人?
「中堂言重了,待到國家自強之日,四海清平之時,中堂方可歸隱泉林。而今卻萬萬不可存此念。」林義哲誠懇地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中堂。」
「呵呵,我的心事,你看得倒是清楚。」文祥笑了笑,目光落在了盒子裡兩本書旁邊的那幾枚大銅錢一般的物件上。
「此是何物?」文祥拿起一枚來,放到手中仔細的看了起來。
文祥手中的這枚物件呈四圓瓣形,上面鏨刻著溪水枯松的圖案,並鎦以金銀,背面的圖案則是松樹上立著一隻鸛鳥,在中間三角細縫的旁邊,則刻有一行怪異的小字。
「此乃是倭人長刀的護手,皆以精銅製成,飾以金銀,很是雅致。」林義哲答道,「此次閩台之役,擊殺之倭兵中,武士甚多,其佩刀多在戰鬥之中為我軍擊斷,這些護手,便是從折斷之倭刀上取下,晚輩特取了幾枚精美的,獻於中堂,以為文房鎮紙之用。」
「原來如此,我說怎麼看著這物事這等眼熟。」文祥把玩著手中的日本刀護手,想像著戰鬥的劇烈,不由得心驚驚不已。
「此次驅除倭寇,你的功勞不小。皇上已然封你一等男爵,足見器重。」文祥說道,「仗雖然是咱們打贏了,但事情現在還沒有完。昨日總署得報,日本輔臣大久保利通已然來京,要與我國和談。士林聞之大嘩,皆不欲與其和談,欲要朝廷興兵攻其本土,並有多人舉薦你為先鋒,你如何看?」
「回中堂,晚輩以為,此時言戰者,皆是誤國害民之論,該當斬首。」林義哲聽得心頭火起,立刻回答道。
「噢?你的意思是說,現下我大清已然無力同日本再戰了麼?」文祥揚了揚長長的眉毛,問道。
「回中堂,我之水師尚能一戰,而陸師則難以為力。」林義哲答道,「且此時西北正用兵之際,俄人又虎視眈眈,現下若要全力征日,稍有蹉跌,大局便不可收拾。」
「你說的是。這些個無知書生,只會空發議論,罔顧大局,若是從此輩之言,則國亡無日矣!」文祥歎息道。
「關於和談一項,朝中大臣又不明實在情形,莫衷一是,鯤宇出使過西洋,又學貫中西,瞭解中外情形,此次又身當前線,親手殲敵,對日本的情形,沒有比你更熟悉的了,是以我想問問你,這和談,該當如何入手?最終如何收場?」
「回中堂,日本窺伺中國久矣,此次僅憑鐵甲艦二艘,竟敢悍然興兵入寇,幸皇天護佑,海陸將士用命,得以敗之。日人素來狡詐凶狠,不知禮義,只信強力,如不借此機會,大力削弱其勢,日後定為中國之大患。」林義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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