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千里之外,從廷寄得知朝廷已經准了自己折子的左宗棠,想像著沈葆楨得到消息後的表情,心情總算暢快起來……
這一天,當林義哲早早來到船政衙署時,發現沈葆楨和吳仲翔、夏獻綸、吳大廷等人都在,像是在商議著什麼。
「鯤宇來了。」看到林義哲進來,沈葆楨點了點頭,「你先看看這些吧。」他說著,將一卷公文遞給了他。
林義哲上前雙手接過,他注意到沈葆楨雙眉緊鎖,似有滿腹心事,心下不由得一陣不安。
林義哲打開公文看了起來,最上面的是一份廷寄,下面是閩海關的公函,兩份文件所說的內容大體上是一個意思,就是前些天左宗棠給沈葆楨的信中提到的對船政的「釜底抽薪」,落實到了紙面上了。
閩海關的那份公函稱,根據朝廷諭旨,因為「西征軍需浩繁」,從下個月起將不再全額解付船政的運營費用稅銀五萬兩,而是按二萬兩解付,三萬兩轉為左宗棠的西征軍餉。
「他西征軍需再要錢,也要不到咱們船政頭上!一個月三萬兩銀子,對西征來說,杯水車薪,可對我船政而言,卻無異於釜底抽薪!」夏獻綸有些憤懣地說道,「這船政可是也有他左季高的心血在裡面,他怎麼能如此打壓船政?就為了船政不造兵商兩用之船?」
「上次他左季高參劾船政的折子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就是為了咱們沒聽他左季高的話。」吳仲翔歎道,「他左季高氣量偏狹,又跋扈慣了,哪怕是對他有大恩之人如曾公,稍有不順其意者,便視為寇仇。對曾公尚且如此,何況我等?」
「好了,維允,現在不是說這些氣話的時候。」沈葆楨對吳仲翔擺了擺手,說道,「咱們現在要想的,是怎麼籌措款項,渡過難關。」
「大人前日不是為了這養船之費,找過英大人卞大人商量過麼?」吳大廷像是想起了什麼,問道,「怎麼樣?有沒有結果?」
聽了吳大廷的問話,沈葆楨只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英大人和卞大人怎麼說?」吳仲翔注意到沈葆楨似有難言之隱,不由得追問道。
「我和他們商議了許久,這養船之費,只能著落在閩省歲入之上。」
沈葆楨喘了一口粗氣,沉默良久,才說道。
「閩省歲入有限,可結餘之項亦不多,怕是也幫不了咱們太多。」吳大廷欣然說道,「不過有總是比沒有強,只是不知道所出在哪一項上。」
聽到吳大廷的話,大家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沈葆楨身上,但沈葆楨卻低下了頭,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再不言語。
夏獻綸和吳仲翔有些驚訝的對望了一眼,過了許久,仍不見沈葆楨說話,吳仲翔忍不住道:「大人,倒底是出在哪一項上啊?」
沈葆楨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他的嘴唇動了動,用沙啞的聲音吐出了三個字:「洋藥稅。」
聽到沈葆楨的回答,幾位船政官員都是一驚。
林義哲看到沈葆楨那痛心疾首的樣子,頓時明白了過來,在心裡也禁不住暗自歎息起來。
洋藥稅,便是琊片稅!
眾所周知,清朝與英國的兩次戰爭,都是因琊片而起。中國近代屈辱慘痛的歷史,也是從琊片開始的。
在第二次琊片戰爭之後,由於琊片貿易和罌粟種植合法化了,來自琊片的稅收也相應出現並增加了,事實上,清朝政府對於琊片的依賴性如同那些上了癮的癮君子一樣,越來越大。在琊片貿易合法化以後,國內便有人提倡以土抵洋,在中國各地廣泛種植罌粟,與英國實行「琊片戰」。因而使「土藥」的種植面積急劇擴大,到現在為止,「土藥」總產量已經超過進口的「洋藥」數量,這樣當然也導致了中國國內吸食琊片者的人數劇烈增長。
儘管如此,琊片給清朝政府帶來的好處也是一目瞭然的。進口的「洋藥」,每年的稅厘收入大約有600萬兩銀子,國產的「土藥」的種種稅捐,大概在2000餘萬兩之上。這樣巨大的收益,使任何一個政府,都難以痛下決斷割棄它。就在今年,左宗棠便提出琊片加稅,他的意思是想要通過加稅抑制需要而達到禁煙目的,是「寓禁於征」,但在討論過程中,官府注重的卻是籌款,而不是抑制需求。有人上疏朝廷請求禁煙,但各地地方大員卻堅決反對,稱此類建議萬不能行。有人甚至舉出了廣東的例子,稱海關司局每年所收洋藥稅厘約百萬有奇,哪有禁煙之後還收稅厘的道理。這項巨款為接濟京、協各餉即地方一切需要,從何設法彌縫?結果禁煙的提議便就此不了了之。
由於清朝政府對於琊片稅的依賴越來重。儘管禁絕琊片的呼聲始終不絕,但清朝政府每到財政捉襟見肘時,便會想起這琊片稅來。在實行土膏統捐的時候,一些地方大員還想到了琊片專賣,就是說,要像食鹽一樣由國家壟斷琊片,壟斷價格,實行專賣,為此清廷還派人到印度等地考察琊片專賣制度和效果。一向強烈批評英國琊片貿易的美國人對於琊片專賣提出了建議,認為實行專賣的目的應在於控制而不是斂財;應該制定三年琊片漸禁政策,三年後禁絕,等等。一些人計算後認為,僅僅進口的洋藥,專賣收益每年就可達3000萬兩。土藥產量十幾倍於洋藥,專賣利益更是不可限量。法國人就曾經希望包辦中國琊片專賣,代價是2000萬兩;德國人也曾打過承包琊片專賣的主意。清朝地方政府對於專賣熱情有加,但最終因為民間的強烈反對和列強之間的矛盾最終未能實行。但由此也能見到,清朝政府對於琊片稅的依賴可見一斑。
熟知歷史的林義哲知道,清朝歲入最重要的是地租、鹽稅、釐金、海關稅、內地關稅、琊片稅六種。各省情況大同小異,哪怕是由他來當閩浙總督,如果想要解決船政的經費困難,前五項也基本沒有考慮的空間,只有琊片稅還有潛力可挖。因此對於現在的閩浙總督英桂和福建巡撫卞寶第來說,增加土藥稅成為解決船政財務危機的不二之選。
而對沈葆楨來說,這樣的結果,是讓他難以接受的。
「當年林文忠公虎門銷煙,為的是我大清萬民,不再受那琊片的毒害,哪知今日竟然淪落到了要抽琊片之稅養船的地步,九泉之下,叫我有何臉面去見林文忠公啊!」沈葆楨喃喃地說著,流下淚來。
「大人萬萬不可做如此想。」夏獻綸搖了搖頭,說道,「洋藥稅開徵已非一日,此事又非大人之過,亦非林文忠公之過,是非功過,千載之後亦難有定論,大人萬不可以此自責,以至於誤了大事。」
「是啊!大人,不管其是否為船政所用,洋藥稅都在那裡啊!」吳大廷也勸道,「此是權宜之計,等到將來有了固定餉源,再停用也不遲啊!」
「先以洋藥稅濟以緩急,也未嘗不可。」吳仲翔看到沈葆楨還是不說話,便也勸說起來,「若是不用的話,閩省再無別稅可抽,船政恐怕也就此荒廢,我等數年心血,化為烏有,那時恐悔之無及矣。」
聽到吳仲翔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沈葆楨沉默許久,才微微點了點頭。
當日,沈葆楨與閩浙總督英桂、福建巡撫卞寶第經反覆協商,決定從福建省的財政收入中籌措船政經費,定從鴉片稅中提取三成,作為養船經費。
依靠這筆收入維持,「萬年清」以及船政後續建造的幾艘軍艦,均將留歸船政差遣,沈葆楨隨後上奏朝廷,建議將這些艦船編練成艦隊加以訓練,由福建水師提督李成謀兼任船政輪船統領,即船政艦隊統領。
但林義哲明白,這鴉片稅,對於船政來說,也不是長久之計,將來隨著自造艦隻的日益增多,僅靠鴉片稅也是無法維持軍艦的日常費用的,一項頗具特色的輪船調撥制度應時而生。
為解船政養船經費無著的燃眉之急,清政府下旨諭示各沿海省份撥用船政建造的艦隻,「與其借資外洋,徒增耗費,曷若撥用閩廠船隻,既可省就地購買之費,兼可節省閩局薪糧之需,且不致以有用之船置之無用之地。」按照清政府的這項獨特的制度,各沿海省份根據自己的需要提出撥船申請,所撥船隻主要用於該省的通商口岸公務,執行口岸的防禦、通信、運輸等任務,實際上這些船隻成了各口岸的公務軍艦。調撥時各省不用花費一分錢,只要承擔這些軍艦調撥後的養船經費即可,但是各省擁有的只是這些船隻的暫時使用權,一旦海疆有事,船政可以將這些船隻全數召回,編入船政艦隊統一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