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八百里加急」當值的內侍李儼進入內室,小聲奏道。
「沒看見朕在跟大師下棋麼?」朱棣一肚子邪氣,正好發在死太監頭上。
「是,可是皇上曾有旨意,八百里加急要立即直奏,無論何種情況……」李儼硬著頭皮道。
「皇上國務要緊,老衲先告退了。」姚廣孝起身道。
「你不許走」朱棣卻不許道:「待朕真正贏你一局再說。」
「皇上先處理國務。」姚廣孝只好道:「老衲去一旁候著就是。」
「用不著,你坐著就是。」朱棣搖搖頭,對李儼道:「呈上來。朕看看又是哪裡不安生了。」
李太監便膝行上前,雙手高舉著那份急報。朱棣伸手拿過來,看看奏章的封皮,又驗看了封口烤漆處那方封印,只見上頭清晰寫著,差山西宣撫使王賢,九個凸字,皇帝方笑起來道:「原來是山西有信兒了。」卻不急著開封,而是把奏章遞給姚廣孝道:「少師替朕看看。」
姚廣孝搖頭道:「老衲眼花的厲害,已經看不了東西了。」
「你是不想看。」朱棣哈哈大笑道:「朕也不想看,」說著竟丟還給李儼懷裡道:「朕不看這種編出來的東西,浪費時間」
「啊……」李儼抱著奏章,不知該如何是好。「皇上還沒開封呢。」
「還用得著開封麼?」朱棣哂笑一聲道:「山西的八百里加急,是由晉王三護衛負責軍郵,要真是那種石破天驚的奏章,半道就給扣下了。」皇帝說著嘲諷道:「能過得了晉王這關的奏報,還能有什麼滋味麼?」
「皇上聖明……」李儼聽了暗暗服氣,請示道:「那這奏章如何處置?」
「給內閣送去,讓胡廣楊士奇看著票擬。」朱棣懨懨道。
「啊?」饒是李儼在御前多年,最懂規矩,也不禁錯愕了。明知道是編出來的奏章,還交給內閣票擬,這太不合常理了……所謂票擬,便是代皇帝閱看奏章後,先將批閱意見寫成字條,貼在奏章封皮上,再請皇帝審批。這種初審制度,可以大大減輕皇帝的工作量,是朱棣被疾病折磨期間,想出來的折中的法子。
在皇帝看來,這樣可以大大節省自己的時間,又用不擔心權力旁落,實在是一舉兩得。至於是不是果真如此,只能靠時間來檢驗了……
「啊什麼啊,」朱棣揮揮手,像趕蒼蠅似的趕走李道:「這就是你當不了大學士,只能伺候人的原因。」
「是。」李只好悶頭悶腦的退下,心說咱家真是躺著也中槍……
李退下後,朱棣的表情愈加懨懨,瞥一眼姚廣孝道:「你教出來的好學生啊。雖然早知道會如此,但果真如所料,朕還是一陣灰心。」說著譏諷道:「連才進官場的年輕人都無師自通,看來蒙蔽上聽還真是為官之大道啊」
「呵呵,」姚廣孝瞇著三角眼,像是睡著了一樣,好一會兒才含糊道:「有句俗話叫做『不癡不聾不做當家翁,……」
「不癡不聾不做當家翁……」朱棣重複一遍,幽幽一歎道:「是啊,有些事只能睜只跟閉只眼,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
這是朱棣連續兩次說到日子沒法過,姚廣孝的三角眼中,閃過一絲異芒,但是轉瞬即逝。
「但是」朱棣終究是朱棣,堂堂永樂大帝,豈能因為任何人忍氣吞聲?他突然提高聲調道:「我南歸路上數千將士的英靈在天上看著朕呢朕答應他們要嚴懲兇手,無論是誰造成了這一切,哪怕是朕的兒子,也要嚴懲不貸「說著他氣憤的一拂棋盤,「可朕的三路天使,卻只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連這種謀逆大案,也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朕如何向那幾千將士交代,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
到了這一步,姚廣孝也不能安坐了,他扶著枴杖緩緩起身道:「皇上息怒,老衲雖然沒看我那兔崽子的奏疏,但也知道他雖然愚魯,卻不至於蠢到替別人擦屁股,弄自己一身屎。」
「哦?」朱棣瞥他一眼,「你敢說那封奏疏,不是在替某些人擦屁股。」
「敢。」姚廣孝淡淡道:「他最多是沒有提及某些人,萬不會替人說好話的。」
「不提還不夠麼?」朱棣冷笑道:「不提就其心可誅了」
「他不提,就是留下了餘地,皇上若想繼續深查,把他的奏疏打回去再審就是。」姚廣孝道:「不過重審之前,還請皇上先把太原三護衛調離山西,或者將幼軍派到太原去「老衲老了,好不容易相中個傳人,不想讓他不明不白死在太原。」姚廣孝垂著眼瞼道。
朱棣有些訝異的看著姚廣孝,「十二年了,你竟然又替人求情了?」
十二年前,姚廣孝求朱棣不要殺方孝孺,留下天下讀書人的種子,可惜…
「那次是為了國事,這次純屬私事。」姚廣孝抬起眼皮,笑容裡有說不盡的滄桑道。
「呵呵呵……」朱棣也有些失神,那一剎,他腦海中湧現出太多血腥的回憶,那是朱棣這些年來,愈發不願觸及的一段記憶,那裡有太多的瘋狂猙獰和慘無人道,在一時的痛快和震懾後,卻成了他這個儈子手長久的噩夢,每每閉上眼,方孝孺、鐵鉉、齊泰、黃子澄這些人,就滿身是血,攜家帶口的圍著他,向他索命。長期的長夜無眠,直接導致皇帝的身體每況愈下、脾氣喜怒無常
好一會兒,朱棣才回過神來,苦澀笑道:「其實不用你求情,朕也不可能殺他的。朕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以他的力量,在那樣的處境下,能取得這樣的成果,已經是個奇跡了。」朱棣說著有些語塞,好一會兒才嘿然道:「朕只是惱他太替太子著想,本指望他以朕為重呢。」
姚廣孝心說,你這不是一廂情願麼,憑什麼人家都要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你見王賢一面都吝惜,太子卻對他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更別說太孫視他若手足了……他要是還以你為重,那才真是白眼狼呢。當然話不能這麼說,老和尚淡淡笑道:「他畢竟還沒見過皇上,以為太子就是天呢……」
「坐井觀天。」朱棣哂笑一聲道:「等他回京來,朕見見他,讓他知道大明朝的天,到底有多大」
「呵呵……」姚廣孝笑笑,話已經說到位了,再多說一句都是畫蛇添足。
「這個案子……」朱棣的孩子氣,只是一眨眼的事,旋即便恢復了陰沉的表情道:「難道真要停到貪腐一層?不再往深裡查?」
姚廣孝心說,你看都不看,就讓內閣票擬,不就是要就此打住的意思麼?只是皇帝需要台階下,他恰逢其會,只好甘為人梯一把,道:「看皇上的意思了。再往下查,可能大明的朝堂,又要大地震了,還請皇上三思。」
「唉,朕何嘗不知…」朱棣負著手,緩緩踱起步來,擺在他眼前的有兩條路,一個是徹查到底,一個都不放過。可要是揪出自己剛立的晉王,甚至扯到自己的兒子怎麼辦?幾個兒子為了爭奪他那把椅子,爭相往死裡坑爹?要是那樣,朱棣的老臉都要丟盡了,還想當千古一帝?千古一笑柄還差不多。更何況朱棣上了年紀,對兩個兒子的感情愈加深厚,他也不願意走到父子相疑的那步,寧肯做個糊塗的阿翁……什麼叫雙重標準,這就叫雙重標準,感情大兒子當了太子,就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對手一樣……
另一個是將此案就此打住,讓張chun那幫人當了替罪羊,不再往深處追究,這樣做的好處是,皇帝不用丟臉,而且可以趁機敲打不安分的兒子,讓幾個兒子間嚴重傾斜的實力對比,再次恢復平衡。作為一個成熟的帝王,他自然已經領悟到,為君之道,不在於殺伐決斷,而在於平衡。只有讓各方勢力都有生存的空間,形成對立平衡,這個朝堂才會穩,這個皇帝才會有權威。他是絕對不容許一家獨大的
其實太子被整的這麼慘,不就是太子黨勢力太大,太子仁德的威望,甚至蓋過了他這個殘暴的皇帝麼?
這樣做自然對不起死去的將士,也沒法讓自己痛快。可是逝者已矣,還是顧著活著的人,至於自己不痛快……當這皇帝以來的窩心事兒還少麼,也不多這一樁了?
「唉……」沉默良久,皇帝終於開口,卻說起一樁不相於的事兒:「朕yu遷都。」
「皇上下定決心了?」姚廣孝絲毫不意外。
「朕早就下定決心了,只是不知道如何跟臣子開口,」朱棣負手道:「養兒子於什麼用的?不就是替君父分憂麼?你去給太子講書的時候提一下,看他什麼意思。」
「老衲方外之人……」姚廣孝苦笑道。
「朕剃度了你徒弟」朱棣嘿然一笑道:「讓他陪你一起當方外之人」朱棣心裡那個得意啊,你這老狗終於有把柄可捏了
「唉……」姚廣孝笑容更苦了,「老衲巴不得呢,只可惜他家裡女人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