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瀾這才見到這位久聞其名的姑父,盈盈施禮笑問安好。
想是多年未曾見到貴族世家小姐對他如此恭謹,董坤宇一時有些征然不知所措。
清瀾趁機細細打量這位姑父,見他身材高大,只臉龐消瘦略黑,眼神清明,下頜方正,年輕時必是一個俊朗的男子。穿著一身精短青布衫,上面隱蔽地打著幾處同色補丁,一手握著筆匣,一手卻扶著肩頭的椅子,額頭微微出了些汗,也不知是累的,還是被門口的官兵驚的。
趙涵恬一臉嗔怪和心疼,忙幫他把肩上的椅子扶下來,輕聲道:「不是去幫秦官人去抄文書嗎?怎麼這般早便回來?」用布替他拍了拍灰塵,「這位是我本家侄女,今日特意尋訪至此的。」
董坤宇這才恍然大悟,抱拳一揖。想著又是自己侄女輩,似乎又有些禮過了,不由有些尷尬,只喃喃向妻子解釋:「路上恰好見到一戶人家搬家,將一些不要的東西丟棄,這椅子雖缺了一腿,掉了漆,修一修還是好用的。」趙涵恬聞言不由有些赧然,沖清瀾笑了笑。
清瀾毫不在意,指著一旁走進來的祈峻道:「這位是北崢的穎親王,此番能順利尋到姑父姑母,還是多虧了王爺鼎力相助。」
二人這才知這氣勢非凡的錦袍男子是北崢皇親,忙拉著身邊的董萌恩一起行禮。
祈峻抬了抬手。扶住他們,道:「不必多禮。」卻甚是喜愛一旁眼神靈活黑亮的男孩,一把抱起他,「若二位不介意,不妨與清瀾一同去下榻的客棧坐會兒。」
清瀾聞言,也誠心相邀。
夫妻倆對視一眼,明白此處怕是呆不長了,便應諾下來,各自去收拾些行李。
清瀾與祈峻抱著恩兒一起出了屋,給倆夫妻留下私密的空間。卻讓等在外面的王榮等人看傻了眼。只覺兩人出來甚是登對,抱著孩子竟似夫妻一般,心裡暗中打起小九九。
清瀾兀自逗著恩兒玩,跟他講故事,祈峻只在馬車旁笑看著,氣氛十分溫馨和諧。
半柱香工夫,趙涵恬臉上猶帶著淚痕。被自己夫君扶著出了家門,不由回頭又留戀地張望了一眼。
董坤宇跟著歎了一口氣,道:「此處終不是久留之地,恩兒終要啟蒙上學,你母親也在等著你。」
趙涵恬點點頭,一咬牙離開了這旮旯巷。
兩夫婦跟著清瀾回了客棧。清瀾卻有些舉棋不定,一路回去必定艱險。可自己又分不出人手來護送。正在為難之時,卻聽得送嫁隊伍到了,與之一同到達的竟還有自己的大伯趙容嚴。
且不論清瀾與婧怡見面,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婧怡言語切切,誓要以後護著清瀾,不再讓她丟下自己獨自胡亂去冒險。清瀾又與兩個丫鬟見了面,真情流露互相撫慰。告知她們秋桂也到了。主僕團圓自是喜樂融融。
另一廂,董氏夫婦與趙容嚴久別重逢,兄妹倆也是喜極而泣。各自訴說別後情形,尤其聽聞妹妹與妹夫一家一路艱辛,猶不棄自己親妹,趙容嚴當下一掀袍子,就給自己妹夫跪下,躬身欲叩首。
驚得董坤宇忙一把拉著扶起他,趙容嚴不肯,硬要他受禮,好在董坤宇畢竟是個武將出身,力氣甚大,豈是趙容嚴一介文人可比,死活將他從地上一把拽了起來。
趙容嚴一個年近半百的儒雅文人,竟抱著妹夫哭得眼淚鼻涕一把,猶自不能自已。董坤宇也自是含淚,讓妻子過來相勸。
半響才終於漸漸平靜下來,趙容嚴滿臉唏噓:「當年母親千挑萬選,只要選個愛護妹妹人品良善的,才把妹妹嫁到了極遠的衢縣,一則避禍,二則實喜愛董家家風嚴謹,你公公婆婆為人真誠寬容,妹夫也是個實誠人。卻不想仍是牽連了董家。」說著又站起身來鄭重向董坤宇躬身一禮,見妹夫又要來阻,喝道:「你且坐著,當受得起趙某這一禮!」
趙涵恬輕輕按住了夫君的手,也眼含歉意地看向他。
董坤宇見狀,只得長長的歎了口氣:「且不論趙家與我父親有大恩,涵恬自進門以來,溫雅知禮,賢惠淑德,一舉一動並無差錯,父母對她也是真心疼愛,自然要護著她才是。」想起已逝的二老,也是雙目含淚。
趙涵恬取出絹帕輕輕抹淚,哽咽道:「二老不願留居他鄉,臨走前讓我二人替他們化了骨灰,說日後定要魂歸故里。」說著將牌位骨灰取出端正放好,兩兄妹滿含感激的虔誠跪拜致禮。董坤宇更是回想起往事,自覺有負生養之恩,伏地涕泣不起。
趙容嚴扶起妹夫,安慰道:「二老心願自當完成。只是我是跟著送嫁隊伍而來,另有皇命在身,若分兵相護,只恐一路上流匪見官兵勢弱,反起歹意。」頓了頓道,「已經遲了多年,也不急於一時,妹夫若不介意,且待送嫁隊伍回程時一併起運回去。何況恩兒還小,一路上只怕受不了顛簸之苦。」
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太后雖日薄西山,卻依舊勢大,心腹深植。我不親自相護,實在放心不下。」
兩夫妻對視一眼,會意頷首。董坤宇抱拳道:「一切謹聽姐夫安排便是。」
這廂且自商議定下,晚膳過後,趙容嚴又尋了清瀾關起門來敘話。
清瀾早就好奇,大伯父怎又去而復返,便坐在一旁聆聽,側臉沉靜秀雅。
趙容嚴見狀,想起這個侄女的本事,不由唏噓讚歎:「這行程中的事情我已聽聞,未想你一介弱質女子,關鍵時候卻能不懼生死,以一己之力護著眾人安全,卻是真正女中巾幗。」
清瀾未想大伯見面便一通猛誇,不由羞紅了臉,當時自己未必不想托付與人,可是時機不巧罷了。便回道:「大伯謬讚了,清瀾只是心存僥倖而已。」
趙容嚴一揮手,朗然笑道:「侄女何必自謙?我有你這等後輩,面上也是大有光彩。一路追趕隊伍而來,在眾人口中聽到的都是對你的稱讚敬佩之詞。」見清瀾臉上絲毫不見得意驕傲之色,不由暗暗點頭,「何況,找尋你姑母之事十分難辦,你竟也能手到擒來。清瀾,此事大伯真是要好好謝謝你了!」說著竟鄭重抱拳一揖。
清瀾忙站起回拜:「大伯如此說,真是折煞侄女了。本是一家人,又何必說兩家話?」
趙容嚴細細品著清瀾這句話,竟深覺有意味,哈哈笑道:「果是京城才女,我趙家何其有幸啊!」一陣朗笑過後,歎道,「我多年久留外地,也是懷著心思逢路打聽你姑母一家的下落,卻終未有所得,不想他們竟被逼迫著出了邊界,在此地定居。十多年來他們未必不想回來,可是回程艱險,又有幼兒在旁,竟是踟躕難進,差點成一世憾事。」
趙容嚴回顧往事良久,方回到眼前:「前番大伯無奈裝病,也是為了你那不成器的表哥。所幸行至半路,之前安排下的釘子便回報,言洛已經度過危機,順利助太子接手了亳州海商事宜。」言語間不免露出自豪欣慰之色。
清瀾也不由暗自讚歎,大表哥還真是個能耐人,便道:「表哥為人勤謹機敏,又廣結賢能,自有一番機遇,大伯不必過於擔心。」
趙容嚴聞言眼睛透著笑意:「你不必替他遮掩。他若如你一般謹慎,小心寸進,就不會令我憂心了。」見清瀾又待自謙,又壓低聲音道,「上面耳目眾多,即便如今瞞著,將來未必不知道我此番行蹤。何況信王世子雖聰穎,畢竟遇事不老道。皇上後來又派下了慰問使探病,也是暗含深意。大伯見你表哥無恙,自是放下心來,這才與你大伯母商議,一面令她回京替我圓上此事,一面也是將功補過,完成皇命。」
見大伯一臉謹慎,清瀾也漸漸心一沉。上面手眼通天,大伯自是須謹慎些,可另一方面,也顯出了皇上對聯姻北崢的重視態度。自己在皇上心中到底算哪一招棋?難不成由著他將自己推入火坑?
趙容嚴見清瀾面色微變,又道:「你且放心。大伯承你多番幫助,自不會為難於你。」壓著聲音道,「聖上之意,已透露給我,一切由我全權安排。你自是與一般隨嫁女子不同,大伯自會幫你周圓了此事。」
「大伯!」清瀾心頭一喜,便要起身道謝。
趙容嚴擺擺手讓她坐下,眼神透著狡黠之色:「聽說公主認你做了義妹,可見她心中也有此意。穎親王當日能不顧危險親身去救你,我瞧著他眼神中看你也是不一般。」心中不免暗自感歎,何須自己再擔憂,不知不覺間這侄女兒早安排好了一切。
清瀾聞言不由俏臉一紅,竟似粉玉一般剔透靜美。
趙容嚴若有深意道:「信王世子雖不差,可穎親王更令聖上中意,你若不願入宮,當考慮清楚方好。」只是穎親王的名聲……,不由看了眼清瀾,這可不是個普通的女子。
清瀾更是低下了頭,大伯的暗示她自是明白。在衣袖中暗暗撫著血玉鐲子,心不由怦怦亂跳起來。
清瀾與大伯這番談話後不久,王總兵便深夜入了客棧,與穎親王商議了足足有兩個時辰。
王榮走後,祈峻看向窗外搖曳多姿的月季花枝,神情凝重。(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