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瀾坐在馬車上,思緒蹁躚。
婧怡見她回來有些神不思屬,雖好奇卻不追問,由著清瀾早早離去。
街上仍是喧囂熱鬧,京都繁華盛景一如往常,卻讓清瀾愈感冷清,紅顏枯骨,煙華似夢轉眼即逝。
「秋桂,我們去磬築書局。」清瀾突然吩咐道。如今沒了學館,出門不易。既是難得出了趙府,便不如去書局一趟。
如今的書局已不是當年模樣。一本《拾貝集》賣得極好,一連翻印了十幾版,在文人雅士間備受稱讚矚目。書局主人也頗會盤算,將書按照不同質材分為三個檔次,把私下翻印的小作坊的生意一舉攬了過來。最貴的精品書能賣上十幾兩銀子,最差的不過幾十文。一年多來賺的盆缽滿溢,轉眼就包下了左右兩個店,面積擴充了幾倍,重新建了,底樓賣書畫墨寶,二樓為品茗雅閣,一舉成為民間書坊的龍頭老大。
這《拾貝集》便是清瀾所編的名言錄,書名是金國一位久享盛譽的大儒所題,取自當年遊歷海域各國時經歷。書冊當時一推出,便反響熱烈,購書者絡繹不絕,供不應求。
書冊署名的醉心山人,更是引發眾人追尋。可惜只除了幾個冒名者外,別無蹤跡。
清瀾此次前來,便是處理書冊的善後事宜。沒想到書賣得如此好,當年的協定可能會有些麻煩。
下了馬車,便見磬築書局前人來人往,生意甚是熱火。無怪乎聽聞有人打書局主意,待要出手卻被它的後台嚇了一大跳,從此書局便一帆風順。
小廝迎上前來:「趙小姐,主人正在二樓雅閣,請跟我前往。」
清瀾點點頭,自己來了書局多次,小廝也隱隱知曉每次來必是與書局主人有要事相商。
戴上帷帽,清瀾帶著沁雪、秋桂二人走過正廳,卻聽得幾個年輕文人正在爭辯。
「韓兄此言差矣,你看這句『路漫漫其修遠矣,吾將上下而求索』,這醉心山人必是一位世外高人,我推測,應是一位長鬚白髮的鶴齡老道。」
「非也非也。你看這句『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這『晴』與『情』字諧音,說得甚是隱晦,必是一位仙姑無疑。」
「韓老弟,常老弟,你們都差了,你等看這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還有這句『老驥伏櫪,壯心不已』,此人可能是即將告老的朝廷大官,或是翰林大學士也未可知。」
……
幾人猶自爭論不已,旁若無人一般高談闊論,周圍頷首贊同之人倒是不少。
清瀾聞言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名言錄本是集眾家精粹之語,哪是醉心山人一人便可囊括,自己不過是興之所至舉手所錄,不曾想剽竊,卻也不忍令它蒙塵,才托名出版。卻不想引發這等爭論忖度。
正思慮間,不想腳下一滯,竟是踩到了門檻,不慎跌入廂房內,被人正抱了個滿懷。
清瀾滿臉通紅,只覺那懷抱有著一股松竹清香,越掙扎卻越是慌亂無措,羞赧到了極點。
那人卻輕輕一摟,乾脆將清瀾抱入內間,門簾一遮,將眾人目光擋在外面。
「失禮了,瀾妹勿怪。」正是莫子離。
眾人眼中的才華橫溢的盛京才子,磬築書房能力卓著的主人。
「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清瀾臉**辣的,想推開他,卻覺得腳踝一陣疼痛,不由悶哼了一聲。
「瀾妹怕是傷到哪裡了,且坐下再說。」莫子離語氣憂慮,在眾人面前一向冷凝的臉上透著真切的關懷。
後面的沁雪跟上前來,見狀有些怔愣。
「還不來扶我。叫秋桂去馬車小座下取舒筋散來。」清瀾轉頭吩咐,忍痛試著將腳輕輕轉了一下,確定只是扭傷了經脈。
沁雪點頭急匆匆告退。
清瀾便扶著莫子離的手臂,小心落座,猶自皺眉呼痛。
這些年來大哥和莫子離因書稿一事往來頻繁,竟漸漸引為知己,相交莫逆。自己也因此常跟大哥出府與之會面,慢慢熟稔起來。莫子離堅持兄妹直呼他的字,清瀾才知他本名莫星,子離便是他的字。時間久了,兄妹二人也就不把他當外人。
「可要去醫館看看?怎麼如此不小心?」莫子離看著空蕩蕩的懷抱,若有所失。
「無妨。你知道,我自己便略知一些岐黃之術。」清瀾笑笑。
「我看你一路過來,似有些神不思屬。是不是有什麼為難之事。不知我能否相助?」莫子離給清瀾倒了杯茶,十指修長宛若詩畫一般優雅愜意。
清瀾暗歎他仍是如此觀察入微,只是此事卻不好將他扯入紛爭,便道:「能有何事?不過聽人議論入了神而已。」
莫子離微微一笑,剛才透過窗欞,明明見她進門時眉頭緊蹙,眼神憂慮,聽到眾人喧議才回過神,卻仍是有些恍惚,這才進門時被絆了一下。也不揭破,只是笑得愈發燦爛,容顏俊美如同仙人。
清瀾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這些年與莫子離才名並駕齊驅的,還有他愈發清雅奪目的容貌,不少人覬覦著他,也幸虧有人暗中相護,有次莫子離遇險,暗衛現了身,清瀾才偶然在侍衛腰上發現了信王府的記號。不由對莫子離投身成王有了新的揣測,卻更為他擔憂。
知道瞞不過他,清瀾無奈道:「此事糾葛牽涉多人,你還是不要插手為妙。若有急事我必會相托。」
莫子離聞言若有所思。
清瀾怕他聯想起什麼,便想另尋話題,正看見一張墨跡未乾的宣紙攤在書桌上。便道:「這是莫大哥的新作?」硬撐起身子蹣跚到桌邊,卻是在練字,反覆只寫了一句話:「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清瀾神色複雜。這句錄自《拾貝集》,也是她前世今生最欣賞的一句名詩。想不到今日找到同好之人。
莫子離身世飄零,剛出世父親便病故,母親守寡,因為只是莫家旁支,更常受人欺負。聽說他母親後來迫不得已,給族內一位年過半百的族老做了小。莫子離在族中的地位看似提高了,背後議論卻更不堪入耳,想他生性聰敏,思慮過重,如今又在信王府和成王府之間搖擺,似另有目的。難怪乎他會鍾情於這句詩,無意之中將其做練字之用。
莫子離一臉擔憂,不贊同的扶住她:「腳受了傷,還盡亂走。」語氣十分溫柔,在清瀾身邊輕斥。
清瀾感覺到他的氣息迫近,不由羞紅了耳朵。暗急沁雪怎麼還不回來,只留兩人獨處,房裡流淌著一股曖昧的氣息。
莫子離見清瀾只顧低著頭專注盯著自己的字,兀自羞紅了臉,不禁暗自好笑。只覺小丫頭漸漸長成了如花少女,竟是如此嬌艷美麗,兼之才華橫溢,便如明珠一般令人心折,看著她柔嫩的肌膚,小巧精緻的耳朵敏感的微微顫著,不由一陣心動。
按捺住情緒,莫子離笑道:「清瀾也喜歡這句?也是,你我雖一個嫡女,一個庶子,身份天差地別,卻境遇相似。子離子離,子規涕泣,不如離去。娘親給了我如此名字,不過也是希望我不要在人間受苦。」說罷苦笑的歎息一聲。
清瀾竟不知他的字還有如此悲意,便安慰道:「莫大哥切勿自悲,莫子離之意,應是子莫離我而去之意,大哥名莫星,乃指亮若晨星。伯母一片拳拳愛意,大哥千萬不要誤解才是。」能屈身為妾,卻不再生育子女,只盡力撫養前夫之子成人,這樣的女子必有難言可敬之處。
莫子離眼神晦澀不明,看向她時卻熠熠生光:「瀾妹覺得,並不是嫌棄之意?」
清瀾搖搖頭,堅定地說:「絕對不是。」
莫子離身上頓時似卸下了千斤重擔,綻然一笑,柔和璀璨地奪人呼吸。
「小姐!」卻是沁雪和秋桂一起掀簾進來,見兩人攙扶著倚立在一起,不由怔愣了一下。
待上了藥膏後,清瀾便與莫子離相商起了書稿事宜,因為書局出力甚多,便再分半成給書局,如此書局得五成半,莫子離一成,自己三成半。聽著少,實際書賣得極好,怎麼算自己都至少淨賺五千兩銀子。清瀾取了銀票,便告辭離開。
莫子離目送著馬車離去,直至不見影蹤,莫名惋惜長歎。
回到府裡,清瀾便喚沁雪給大哥送去了一千兩的銀票,另外又將書局所買的近年科考卷子讓沁雪一同帶去。大哥會試在即,無論是母親之事,還是以後對銀兩的籌劃,還是待大哥會試完畢再行商議為好。
想著大哥熬夜辛苦,清瀾又撐著傷腳,連續給大哥做了幾日宵夜,也給祖母做了藥膳。
所謂日久見人心,自己與祖母朝夕相處,感情日益升溫,有時言笑間似民間平常人家的祖孫,親近非常。祖母待自己也溫和慈祥,讓清瀾感受到了從未體會過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