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原先是禁軍的兵營所在,隨著戰事的擴大,大量的禁軍不斷地離開,尤其是行朝遷往廣州以後,有許多房屋就被閒置。在以後的歲月裡,這些房屋中的一部分,又成為了帝國看管一些重要戰俘的地方。
史格在瓊州住處就屬於其中之一。
當他在別人的護送下回自己的「居所」時,只見他的老朋友「弘一道長」已經等在了哪裡。
在已經被送到瓊州的北漢軍將領中,聶禎很早就與張禧為伴,而史格則與他們不同,他一直「獨處」。
這一是他的情況有點「特殊」,督軍司遵照陛下的旨意「特殊對待」;另外就是,他以需要靜思為名,始終堅持「獨處」,雖然他實際上也時常和張禧等人走動。
史格這樣做並不是瞧不上張禧和聶禎等人,儘管他過去無論是從家族、還是在身份和地位,都要高於他們。
俗話:落難的鳳凰不如雞。這時候還端什麼架子,就徒惹別人笑話了。
他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方便「弘一道長」張弘正來看他,好多得知些外面的消息。因為他很清楚,既然過去的張弘正「死」了,儘管已改頭換面是「弘一道長」,可仍要盡量避開過去的相識,特別是對張弘正比較熟悉的聶禎。
就是從過去來看,史格與張弘正的關係也遠比他和張禧、聶禎等人要親密。
當然,那時的史格並不知道,恰恰就是聶禎,後來讓他猜出了發生在張弘正身上的一些事。
張弘正的確常來看史格,這一是他有某人的特許,二就是他真受所謂「逆天」之言的刺激了,急於找出那些問題的答案。
因為冷靜下來的他不是不能想到:如果一個人明知道是「逆天」,他卻大言不慚地還要「逆天」,那麼,這個人要麼是瘋子,要麼就是其中隱藏著一些玄機。何況別人已經給了他某種提示:所有的一切都在哪些問題的答案裡面了。
張弘正不是沒有自知自明:如果當初他的九哥都不知道、或找不出答案,自己就更不行,必須要找人幫助或請教。
可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南方,既能令他信任、又能幫他的,左思右想也只有史格一個人。
或許從更人性的角度講,在某種程度上,史格確實已成為眼下孤獨的「弘一道長」在這裡唯一可靠的親人。這就是過去、以及以後,他一直常來見史格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讓張弘正沒有想到的是,史格很快就放棄了糾纏哪些問題。
他曾對張弘正講到:「弘正,你我都非飽學之士,這些問題又立意頗深,實不是我等可以解答的。」
指了指哪些所謂的《大宋邸報》,他接著說道:「你留意否,據這個邸報上所載,他們的許多做法大異於過去。」
「為兄以為,你我理當多瞭解點他們的做法。須知,立論為虛,做法才實。」
「以吾觀之,趙是此人其志不小。」
史格無疑在見識、及軍政兩方面的能力上,是遠高於張弘正等人的。當初北元攻略廣南西路時,他的所為早已說明了這點。客觀地講,這與他有個曾經為相的父親也不無關係。
僅僅是一次會面,他就已經從對方的神情、言談中斷定,那是一個野心勃勃之主,其目標恐怕絕不會僅是復國江南。
第一次論決後,他的內心裡實際上非常震驚於那個趙是的有些見解。就此,他對這個仍在流亡的宋室產生了更大的興趣。
史格之所以不再糾纏那些問題,實際上是他私下裡認為:以張家和儒林的關係、張弘范的見識,如果張弘范都沒能找到的答案,不見得自己就能找到。
同時世家現實的本性,也使他更關注到對方的種種實際做法。
事實上,自到瓊州以來,他同樣很快意識到,要想瞭解對方的情況,甚至是各地、包括北方的消息,最好的方式就是通過每天都為他們這些人提供的《大宋邸報》。
而與安童不同的是,史格他們能很方便地看到所有瓊州已發行的邸報,因為在瓊州設立的、對所有人開放的書閣中,它們全都按日期存有。
只不過當他細緻地瞭解了對方所有已公開的做法,尤其是宋室新的土地賦稅制度頒發後,帶給他的就不完全是震驚,真的還有著壓力了。
因為張弘正不知道,可憑史格的見識和能力,他是能夠察覺別人做法中潛在深遠影響的,否則當初在廣西他不會那麼做。
但史格也要做一件事,哪就是去查證。這是由於,在他內心裡面,對這些舉措是否真的推行不是沒有疑慮。它們中的有些做法實在是有點膽大包天。就是從雙方所處的立場來講,他也不可能完全相信瓊州的說辭,必須要找人來證實。
而這件事,他現在就只能依賴「弘一道長」這個方外之士了。
他對張弘正袒露的第二個想法就是:「弘正,如果這個新的田賦規制果真實施,再授民以田,怕是在將來,將導致天下民心所向。」
史格的神情有了慎重,同時也有了輕歎。
「為兄以為,你實應該多實地查證。」
到了此時,史格是真的完全認可了張弘范的看法。一個能、或者敢於採用如此膽大包天做法之人,就絕對是一個難測、可怕的對手。
應該說,史格的見解對張弘正產生了極大的震動。
因為就算他可以無視任何人所言,現在也絕不會不認真對待史格的每一個看法。
嚴格來講,他過去其實要比史格知道更多對方的情況,可他顯然瞭解的還不夠細緻,更沒有從大的層面上對有些事情進行細想。
他的九哥在臨去世前可是一直在念叨:對方到底會怎麼做?那麼,現在對方做的、以及這樣做的原因,他都知道了?
張弘正心中的某種愧疚,正是他後來飽覽群書、廣游天下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史格肯定也不會於此時預料到,他又一次改變了張弘正的一生。
然而,固然史格已經從別人的做法中預見到了有些事,他同樣也在關注另外的一些問題,這就是軍事上的了。
因為作為一個曾經的將領,他必然會在本能上清楚,這盤爭霸天下的大棋,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雙方在戰場的較量。而這,就如同他和那個趙是的論決,顯然遠沒有結束。
什麼時候結束?也許他們兩人早已心知肚明。
他也不是沒有就這個話題問過張弘正。
「弘正,弘范生前是否有他們在掌控江南後的見解?」
張弘正心中一酸,低聲回道:「九哥未說。」
史格當時歉意地輕拍了他一下肩。
但史格絕沒有想到,他們還在猜測或推斷,別人卻大張旗鼓地「全」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當下,屋裡已經沒有了其他的人,「弘一道長」剛開口:「據小弟於泉州所見,……」
可他立刻察覺到了史格神情中出現的某種異樣。
史格淡淡地說道:
「趙是已回瓊州,今日為兄與他進行了二次論決。」
「弘一道長」一楞。
「此次吾還見到了你曾提及的那位狀元公,此人的確是人中龍鳳。」
「至於那個陸秀夫,上次雖僅謀面,但觀之也頗不俗。有這樣的人在輔佐,難怪這個宋室還能起死回生,且弄出了那麼多迥異於過去的舉措。也無怪乎趙是的見識大異於常人。」
史格的口中再度有了輕歎。
聽了他所言,「弘一道長」沉默不語。
他當然對文天祥和陸秀夫都有極深的印象,當年他可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與這兩位夫子論戰過。但他對那個趙是的印象卻更為深刻。
張弘正在這點上與史格的不同是,雖然史格一樣覺得趙是大異於常人,可他見到的畢竟是一個已成年的帝王,而帝王在這時代人的眼裡,總有某種神秘感。但張弘正當年所直面的,是一個侃侃而談的黃口小兒。所以,他感到更多的,則是某種詭異。
可這種詭異的感覺他眼下既無法說出口,並且就是說了,也很難讓除了當事之外的人相信。
不等他有所表示,史格又說道:「今日我等所論,為軍事。汝知否他們今後的打算?」
張弘正瞪大了眼。
隨手取了一張白紙,史格提筆畫了一個草圖。張弘正立刻迫不及待地拿到手中看了起來。
看著看著,他眼中冒出了精光。
史格問道:「汝有何見?」
「依圖上所示,荊、襄顯然是他們的首要目標。他們當先取哪裡,然後再奪兩淮和蜀地。至於水師,牽制而已。」
史格搖了搖頭:「恰恰相反,他們要先奪揚州和蜀地,後取荊、襄。如果攻荊、襄,也更多的是作為牽制。」
「弘一道長」露出不信之色。
「川中遙遠,蜀道艱難;兩淮平原,利騎不利步。如此勞煩、分散軍力,何不先集全力奪取荊、襄?他們應當明白,不拿下荊、襄,他們並不能穩妥地保有江東和兩浙,甚至是兩淮。」
史格淡淡地回道:「問題是他們知道荊、襄並非易於奪下。」
張弘正沉默,可他也微微皺起了眉頭。
「兄長的看法是……」
在史格和張弘正過去的想法中,無論如何,荊、襄都會是對方下一步的重點。因為到了這個時候,不講荊、襄地區本身在地理上的重要性,就是瓊州兵上岸後的主要進攻方向,對他們來說也已明瞭,那就是從沿海直撲荊州地區。
但他們並沒有對此過多的擔心,這自然是由於他們全知道,荊、襄地區不是那麼容易被拿下的。北元拿下襄陽用了五年,如今的宋軍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在幾個月內就奪取它吧?
相反,他們認為,將宋軍主力吸引在荊、襄地區,對北元不是沒有好處。時間一長,對方師老兵疲不講,北元更可以在其它方向上隨機而動。
如果用後世的語言來表述他們的想法,也就是:只要還控制著襄陽,北元就能始終保持著某種戰略上的主動xing。
可現在對手顯然同樣想到了這點,他們並不死盯著荊、襄,而是搶先下手,先奪取主動權。
史格就在文天祥的眼裡看到某種淡淡的笑意。這個笑意意味著什麼,他是很明白的。
他之所以少有回應,就是因為面對如此狡詐難測的對手,他內心裡實已存在的某種戒懼,讓他根本不願意說。
這同樣還在於有一個疑問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裡:他們為什麼要將這樣一個全盤謀劃端給自己?
話說回來,這個疑問,即使是在當時張禧和聶禎眼中,史格也同樣看到。
但史格是能察覺對方謀劃中所隱藏的一些奧秘的。
他和張弘正說道:
「襄陽駐有我重兵,一旦鏖戰,曠日持久,這自不必多言。」
「固然他們有水師之利,可溯江而上,然以川中之遙遠,蜀道之艱難,在那裡的較量,勝負現在還難以預知。」
「北方沿海,就像他們自己說的,僅為牽制。那裡是我大元的腹裡,不是嶺南,他們不會那麼容易立足。」
「為兄認為更可慮者,其實是揚州。因為既然他們的目標是復故土,怕就要重施南朝劉裕北征關中的故技,以奪取宛洛,否則他們不會首先盯到了哪裡。」
張弘正呆呆地看著史格,這就是他這個更純粹意義上的「武夫」,少有能想到的了。
史格的眼中已有沉思之色。
「須知,揚州是運河之始。」
「為兄能想到的,也就是這些了。可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們為何要把整個謀劃告訴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