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皇宮。
帝國大汗靠在榻上,仍在一份接一份地看著一些東西,他是如此地沉迷於其中,以至於顯得有點茶飯不思。
這些東西其實就是一張印滿了字的大紙,對折的它們在右上角都印有四個大字:大宋邸報。
黃門內侍小心翼翼地侍候在門外,偶爾更小心地進入為他更換茶水,並送上一些點心。
他們的確不能不小心,因為帝國的大汗近來頗有點喜怒無常。
至元二十四年的忽必烈不僅真的不爽,而且是極其不爽。固然他在上一年拔掉了乃顏這根身邊的刺,然而,瓊州的趙是小兒卻藉著他無暇南顧之際,趁火打劫奪了整個江西行省和湖廣行省,阿里海涯更戰歿。
也許他內心裡真的氣得暴跳如雷,但他卻仍然否決了北元朝堂中的再度大舉南征提議。因為他知道,雖然平定了乃顏的叛亂後,朝廷已經在遼東進行了安撫,而且他自己也將乃顏的餘部全交給了對自己非常忠心的、乃顏的叔父乃蠻台來管轄,可朝廷仍然需要保持一定的警惕。
而更重要的是,此時海都已經與自己徹底破臉,攻入了北庭,並繼續向東進軍。
這個一個可怕的大敵,其危險程度甚至要超過了瓊州的趙是小兒,因為他要奪的,是自己的大汗位子,而瓊州的趙是不會有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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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人不可不注意,自忽必烈以後,元朝的歷代君主實際上有兩個身份,一個是草原帝國的大汗,另一個是元朝的皇帝。
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於黃金家族內,這個大汗越來越多是名義上的,已經管不到其它金帳汗國的事務。但在後世地理上的蒙古草原,它仍然有相當的號召力。這點從元順帝被朱元璋趕出大都後,他和他後人繼續稱「汗」,且還能在一段時間內可以聚集相當多的草原部族力量就可以看出。
也就是說,即使是忽必烈他自己,失去了大汗之位,必然也就失去了元朝皇帝的身份。反過來,沒有了元朝皇帝的身份,他仍然可以是草原大汗,儘管出現這種情況必然會危及他的汗位。
這樣,我們就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定策,以及為什麼當初在平宋最關鍵的時候,昔裡吉一有造反跡象,他立刻就將南伐大軍招回北方,從而無論是在真實的歷史、還是書中的歷史上,均讓流亡的宋廷暫時喘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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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忽早已經下了決心,他要首先徹底解決海都,然後再來全力對付哪個可惡的南方小子。因為此時在他的心目中,雖然海都更危險,可真正堪稱是他對手的,已經變成了瓊州。
自從安童領了大汗的「給朕細查瓊州所有在行的舉措」旨意後,他立刻親自安排,遣人前往南方查探。但在陸陸續續收到兩、三批傳回來的消息後,他很快就給這些派出去「探子」重新發出了密令:「收集所有的大宋邸報,無論新舊。且今後一旦有新,務必將其盡速送往大都。」
安童是震驚的。他剛見到這個大宋邸報時,開始僅覺得新奇,然而,看了幾份其中的內容之後,他馬上就意識到:沒有什麼能比這個大宋邸報更容易瞭解瓊州、以及它正在施行的舉措了。
大宋邸報開始發行的時候,仍然只是在瓊州和流求,它傳播的範圍,必定要隨著行朝對故土的恢復,逐步從海上擴展到陸地。在這個時代,很多事情實在是快不了。
問題是,任何官方的報紙,它必定會包含軍、政兩大塊的內容,更何況在某人的授意下,這個大宋邸報經常連篇累牘地宣傳帝國新的規制。如此,軍情固然多有隱晦,民政上則更多地展露了細節。
當然,各地風土人情的內容並不少,有時候實在沒多少內容的時候,用詩詞歌賦占占版面也是常事。就憑時代的特點、宋詞的名聲、行朝眾人的才華,整點佳作實在是太簡單。
話說回來,現在任何人的作品一上邸報,雖「潤筆費」不算很高,也不敢稱天下盡知,可在行朝管轄的範圍,說很快市井皆知,也不是什麼太誇張。
這種情況是否將來還能把宋詞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至少在某人的心目中,這是絕對有可能滴。
安童非常稱職,他先第一時間將這些陸續收到的邸報送到大汗那裡,其後,他又將收集到的邸報,盡可能地按時間的先後順序重新梳理了一下,然後再度送進宮中。
老忽就此有事做了,而且這個事絕對不小。
因為從景炎七年下半年開始發行的「大宋邸報」,雖然開始時是月報、半月報、週報,然後才是日報,當五、六年過去之後,即使再收集不全,只要下功夫,仔細一點,少說也還能找來好幾百份。僅僅是將它們看完,絕對不是十天、八天的事。
如果用後世的話來說,再認真梳理上面所披露的信息,這就更需要時日。
安童這時候對此表現出了極大的重視,不僅親歷而為,更選調了幾個親信手下,認真整理了邸報上的內容。
當安童看了梳理出來的瓊州舉措,他再度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立刻就將這些內容奏報大汗,而忽必烈給他的回復是:「再查,務要核實。」
嚴格來講,令忽必烈和安童真正震驚的,是瓊州的田賦新制。
這是由於,從瓊州這些已實施的政策來看,它開始時的免稅政策其實並沒有什麼出奇,不過就是老忽早已玩過的「輕徭薄賦」。
至於銅錢,忽必烈早就認為,南宋本已不怎麼再使用銅錢,趙是又弄出來,這是哪個「小兒」在故意和他作對。
他和安童暫時沒有意識到其中真正重要的幣制改變,是因為北元的寶鈔面值同樣也有十文、二十文、三十文、五十文;以及一百文、二百文和五百文,所以被他們習以為常的忽略。可他們並不知道,這恰恰是南方那個小子和他們對抗的最大本錢之一。
他們真正看重的,是瓊州在景炎十一年頒布的「帝國田賦之制」。這不僅是由於「田賦」乃歷代體制中最核心的問題之一,並且還因為瓊州的做法不僅與北元、就是與過去的宋帝國也完全不同,更非歷代的做法。
另外,使他們更琢磨不透的還有所謂「國債」和「寶行」舉措,這同樣是由於從時代來看,它具有某種顛覆性。畢竟現在沒人能給他們講述無恥的「圈錢偉論」。
忽必烈立刻迫不及待地讓安童招來了桑哥和葉李,在把這些內容給他們看了之後,他問道:「葉愛卿,對瓊州的這些規措,不知你有何見解?」
看了安童歸納的內容,葉李同樣大吃一驚。在眾人的注視之下,他緊張地思索了一下,很快抬起頭來回道:
「大汗,臣雖然還不能完全體察其中一些規措的深意,但憑臣過去對江南眾人所知,這些規制只可能出自於兩人之手。」
此時此刻,殿堂裡的幾人全都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慎重。
「陸秀夫陸君實曾於揚州李庭芝幕府中多年歷練,雖非出入疆場之士,然其通曉民政,做事細緻幹練,實為難得的治國良才,當初李庭芝就對其極為賞識。」
「而南人之中,現今才華無人能出文天祥其右者,即使是臣,也自歎不如。宋瑞慧眼如炬,國事之弊,均難逃其法眼。且以他性格,除直言相陳,必當還會提出匡正矯錯之策。」
「從瓊州的這些規制中可以看出,其化繁為簡,安民以靜,多有對故宋舊制匡正矯錯之意,所以臣認定,它們必定來自此二人的謀劃。」
忽必烈的眼中有著精光一閃。
「葉愛卿可以肯定?」
葉李擲地有聲:「臣敢以身家性命擔保。」
不知為何,當葉李的這句話說出來之後,帝國大汗的神情忽然有些頹然。
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立刻擺了擺手,旋即陷入沉思。
……
深夜,葉李被單獨招進了宮。
也許他此時的內心頗有點揣揣,然而,帝國大汗卻顯得十分親厚,在賜他予座之後,屏退了所有的人。
葉李正要推辭,忽必烈擺了擺手:「葉愛卿不必謙遜,你當得起這個座位。朕找你來,是還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陛下垂詢,臣自當言無不盡。」
帝國大汗的眼睛盯住了他。
「愛卿今日何以如此肯定,這些規措必出自於文天祥和陸秀夫二人之手?」
「大汗,宋瑞此人果敢,陸君實為人厚重,非此二人合一不足以成事。況且臣今日注意到了丞相所書的手札上,有廣南都督府之稱,此即原本宋瑞當年奏章上所提。」
「哦?愛卿可以為朕大致解說一下其內容嗎?」
……
忽必烈再度陷入沉思,但很快他抬起頭來問道:「葉愛卿,依你之見,瓊州的規措本意何在?」
葉李一怔。
但帝國大汗已淡淡開口:「朕希望聽到的是實話。」
葉李稍微遲疑了一下,咬了咬牙,終於輕聲回道:「天下的賦稅不均。」
聞聽此言,帝國大汗沒有馬上出聲。
其實有些事情,這個老人未必不心知肚明,也許他要的也是某種證實。
只不過他仍然還有一個問題。
「以故宋之眾人,何以變得如此決然?」
沒有回話。
一雙看透世情的眼神掠過了葉李的面上,空氣中再度飄出一句淡淡的話語:「這裡只有朕與你二人。」
葉李的呼吸已經有點沉重,但他終於還是回道:「臣只能想起一句話,置之死地而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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