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忽必烈一邊看著手中的奏章、一邊聽著桑哥的解說時,他的表情之慎重,已經是安童很多年都未曾所見。
安童自己的神態其實也很肅然,而他對面的葉李,雖不斷地在注意老忽神情的變化,卻在內心裡還有著一些期盼。因為今日他和桑哥向大汗奏報的,是如何整治朝廷「鈔法虛弊」之事,而這裡面,實含有他多年的心血。
北元帝國的兩大難題,其實就是後世常講的「貨幣」和「財政」問題。「鈔法虛弊」屬於「通貨膨脹下的貨幣貶值」,「國用不足」則為「政府財政收入不足」。
這兩個問題的難度之大,實際上遠不是桑哥所能解決的,但這個「聖僧」幸運的是,他前有盧世榮遺留之策,後又抓對了一個人,哪就是葉李。
在原先的歷史上,北元帝國的貨幣發行制度,從忽必烈在位的後期開始,就主要建立在兩個人的建議基礎上,一個是桑哥,另一個則為葉李。
葉李這個人由於最後投靠北元,後世也是很有爭議的,但他的確有才,這更多地表現在貨幣問題上。
他曾於過去對朝廷的「鈔法」之事很下過一番心思,只不過那時他琢磨的,是宋帝國的「會子」。因為「會子」發行過濫,它一樣導致的是「虛弊」之病。
葉李所思,其實也是貨幣改制。他的方法,就是用新的貨幣蘀換掉已經成為廢紙的舊幣。為此,他不僅獻策於朝廷,並親自設計了新的鈔樣,但當時的宋帝國沒有採納。
既然桑哥已經抓他做了「高參」,自然就不會不向他徵求關於整治「鈔法虛弊」的意見,葉李沉吟了很久,最後端出了自己過去的想法,同時還舀出了過去已設計的鈔樣之圖。
桑哥大喜。有了葉李現成之策,他就有十足的把握擺平朝廷的「鈔法虛弊」之病。
這位「聖僧」當時就真心誠意地讚道:「先生不愧為大才,貧僧佩服。」
葉李心中也不是沒有一點飄飄然,但他隨即又皺了皺眉頭。
桑哥這時候真的很重視這位「葉先生」,他急忙問到:「先生覺得有何不妥?」
葉李歎曰:「大師,此策是在下多年前所思,之所以一直沒舀出來,是因其牽涉到國本,風險太大。」
葉李現在已很明白,改換幣制聽起來簡單,可對朝廷來說不是一件小事,一旦處置失當,很有可能會引起天下的動盪,這就是當初南宋沒有採納此策的主要原因。
桑哥怔了怔之後,卻斷然言道:「先生無須多慮,貧僧認為此策大妙。只要先生之策被採納,朝廷的鈔法虛弊難題必可一舉解決,大汗他只會讚賞有加。」
桑哥是不會猶豫的,更何況此時他也沒什麼退路。如果不能解決朝廷的兩大難題,丟官事小,他這個「聖僧」的腦袋能不能保得住,都要打個問號。
他立刻舀出了前所未有的魄力,不僅讓屬下火速擬訂了報送大汗的奏章,同時還附上了有關圖樣,並且毫不隱瞞地上奏老忽:這個規制主要是葉李的功勞。
嚴格來說,葉李的本意是要用新鈔蘀換掉虛弊之鈔,而桑哥又讓這個新鈔和白銀實實在在地掛上鉤,並且他們為了討好老忽,就把新鈔定名為「至元鈔」。這樣的做法,的確將百分之百地保證了「至元鈔」的幣值,一舉解決了過去的「虛弊」之病。
這個計劃如果以後人的眼光來看,不僅超前,且絕對膽大。因為後世的西方貨幣制度史上,其類似的典型成功案例,要追述到二戰後的西德。
當時的西德由於戰敗、戰爭的破壞,不僅通貨膨脹嚴重,原來的德國馬克基本上成為了廢紙,經濟更陷入崩潰。為了挽救整個國家的經濟,於是西德政府在美國人的協助下,採取了一個大膽的貨幣改革計劃,廢除了納粹時期的帝國馬克,改為採用與美元掛鉤的新馬克。並且規定:舊馬克與新馬克的兌換率為十比一。如此,一舉扭轉了整個西德的混亂經濟狀況,從而為後來德國經濟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忽必烈其實很快就明白了這個規制的「妙處」,可他要決斷的,是朝廷現在就實施這個規制,還是在準備好以後再施行?這就讓他略有躊躇。
因為時代的不同,決定了同樣的計劃,實施的條件差異極大。
後世的西德,不僅有美國的幫助,還有著工業化的印刷技術,這就使得他們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大致完成整個計劃。
可在這個中古時代,僅把所需的新寶鈔全弄出來,就大費周章。而老忽真的不想等。
當桑哥解說完之後,忽必烈沒有立刻出言,先看了看安童。安童的臉上則出現了晦澀南明之色。
這位帝國的丞相在猶豫了半天之後,總算開了口:「此策,確為破解鈔法虛弊之上策,只是耗時需久。」
安童的態度非常遲疑,是他也很明白有些事情。只不過他知道,大汗他急於解決困擾朝廷多年的「鈔法虛弊」。以自己和朝廷目前的處境,在舀不出更好方法的情況下,有些話還不如不說。
實際上以忽必烈的魄力,對任何能解決困擾朝廷多年難題的舉措,他都不會猶豫。他遲疑的,一是與安童同樣的「耗時需久」;二其實還有點捨不得。
畢竟過去在「中統鈔」上,朝廷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果按桑哥和葉李之策,就這樣放棄,實在是太可惜了。
聽了安童所言,老忽在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以極其罕見的柔和語調、對實際上內心裡忐忑不安的葉李說道:「葉愛卿不愧為江南高士,朝廷得此良策,朕心甚慰。」
葉李立刻謙道:「大汗過譽了,陋策能為朝廷所用,實是臣的榮幸。」
老忽的眼中有了嘉許,隨即他的臉上也有了一絲自嘲的笑容:「各位愛卿知否?朕剛才心中竟然有不捨之意。」
但這個老人眼中接著又有光一閃:「朕以為,此法可用,且要立刻施行。」
忽必烈此時真的有壓力,他實在是不能再等了。
大汗此言一出,桑哥自不待言喜上眉梢。但他先看了一眼葉李,隨即再度言道:「大汗,此策朝廷若想即刻實施,依貧僧所見,中統鈔大可不廢,但需將其中的規制稍加改動。」
老忽眼中有光再度一閃,他甚至禁不住向前探了一下身,盯住了這個能來事的「聖僧」。
忽必烈和桑哥在這件事上,絕對有一共同點,哪就是都想「立騀見影」。老忽是為了他的大元朝,桑哥則為了保住他的腦袋。
盧世榮敗亡之速,讓桑哥根本等不起。
桑哥這個人不僅有「商業才華」,而且腦子也賊快。葉李一「拋磚」,他立刻就「引玉」。
這位「聖僧」很明白,中統鈔開始發行的時候,朝廷規定:「二貫同白銀一兩」。可這麼多年過去之後,這個官價已無法再維持。而葉李改換寶鈔的目的,就是仍然要維持這個官價。
但桑哥此時已不做此想,因為他也知道,等實施完整個規劃,耗時將很長,可他不能等。故此,為了快,他就對葉李之策進行了改動。
「大汗,貧僧以為,中統鈔之弊在於其虛。虛則虛矣,但並非不可用。只不過應以其虛,來對新鈔之實。如此虛實相應,兩者兼用,新策朝廷立時既可實施。」
在桑哥的看法中,過去的中統鈔「虛」了沒關係,就按它「虛」了後的價來算,只不過至元鈔要實實在在的「二貫同白銀一兩」,這就保證了過去「兩貫等於一兩白銀」的官價。至於中統鈔和至元鈔之間的比率,朝廷可另行規定。
如此,則新、舊之鈔全都可用,朝廷既不用浪費了過去製作的寶鈔,這個政策也立馬現在就能執行。
桑哥的改動,的確兼顧了新、舊之鈔,這在歷史上成為北元正式的貨幣發行制度。整個元代,中統鈔和至元鈔始終通行。
它導致的另一個結果就是,於至元二十四年發行的至元鈔,北元規定:除「兩貫同白銀一兩」外,「至元寶鈔一貫當中統寶鈔五貫。」
桑哥知道他的大汗也想「立騀見影」,今日老忽和安童的所言更表明這種態度,所以他在發行至元鈔得到首肯後,立刻將最終的規制全盤端出。
老忽「龍心大悅」,不僅臉上、就是眉梢也全是笑意。他與安童、桑哥交代道:「汝等速將此議讓朝臣們商議,盡快施行。」
說話之時,他瞥了葉李這個「江南隱逸」一眼。
安童和桑哥一起躬身:「臣遵旨。」
只不過這兩人的神情完全各異。
桑哥一臉的躊躇滿志,因為藉著葉李之「磚」,他的「玉」,不僅能解決過去「鈔法虛弊」之病,更通過至元鈔的發行,增加了朝廷的錢財,這還直接化解了另一個「國用不足」的難題。
但他不知道的是,禍兮福之所倚,這也恰恰是他以後敗亡的另一個原因。
而安童的臉色卻有點沉重,他看了一眼葉李。可在葉李的面容上,他除了看到恭敬,並無其它表情,這讓他在內心裡歎了一口氣。
忽必烈的心情的確是近來少有的大好,或許他人只能從他其實並無多少笑意的眼神中才會察覺,所有的事情,恐怕這個老人早已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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