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桑哥趕到皇宮時,他發現以前閉門思過的安童竟然也在這裡,這讓他微微一怔。
在參拜完大汗後,他立刻就又向安童一合十,恭聲言道:「小僧見過丞相。」
安童只微微頷了一下首,並沒有言語,但桑哥的神態上卻始終保持著恭謹。
以桑哥之強橫,除了帝國的大汗,北元官員中真正令他忌憚的,過去只有兩人:一個是真金,另一人則是安童。因為他也很清楚,安童雖然在身份和地位上不比真金,但他的身後同樣有著蒙古重臣和儒門雙重勢力的支撐,更何況他還屬於皇親貴戚。
他通過盧世榮之事還知道,安童當初本不願意為相,可大汗根本不管,仍然讓他坐在這個位子上,由此可以看出大汗對他的看重。這就讓他於安童面前,無論是態度、還是行為上,均十分小心。
而安童原先對桑哥並不算太瞭解,他第一次為相時,桑哥不過就是當時膽巴國師的弟子,並不顯露頭角。另外,由於被扣押,他實際上又離開了朝廷很多年,所以,後面朝中發生的事、以及涉及到的人,他也不可能全知道。
安童注意到桑哥主要是因盧世榮,盧世榮能入朝為官,桑哥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這也是朝中很多人都知道的。
安童對盧世榮的態度,從開始的「有點道理」到最後的反對,自然有對盧世榮起用阿合馬黨羽的反感,而更多的,則是來自於儒臣的觀點。
因為在「有見識」的儒臣眼中,盧世榮的「不取之於民,而為朝廷增收」論調,簡直與當年王安石的「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一模一樣。但這種觀點卻被儒臣們嗤之以鼻。
同樣是在當年,司馬光當著王安石的面,就已表達了儒生們的看法。
「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不在民,則在官,彼設法奪民,其害乃甚於加賦。」
從真金對盧世榮的評價中,我們不難看出儒臣的「與民爭利」觀念對他所造成的影響。
所以,無論是真金,還是安童,均在事實上接受了盧世榮是「禍國殃民、紊亂朝政之輩」的認識。
盧世榮是桑哥介紹來的,只要稍加瞭解就不難知道,他這個人同樣喜歡「逐利」。安童自然就對他不喜,而且還很有警覺。
聖人有云:道不同則不相為謀。安童必然會與這樣的人拉開距離。
這倆人見面後的表現,其實很簡單,一個有些冷、一個表現的熱,總之,彆扭。
可忽必烈卻渀佛對此視而不見,他舀起一份奏章言道:「今日找二位愛卿前來,朕要講的是關於中書之事。」
由於內心裡有急迫感,忽必烈在平叛之前,實際上已全面著手整頓朝廷的財政管理,這主要表現在他對朝廷體制進行了大的改動。
以老忽的這一把年紀,葉李當初所提之策背後的原因,他是絕對明白的。但為了達到強化朝廷財政管理的目的,他沒有顧忌,卻在此基礎上又進了一步,「改行中書省為行尚書省,六部為尚書六部。」
也就是將各地達到行省、以及朝廷的六部歸尚書省管轄,桑哥更被他任命為朝廷的平章政事。
而桑哥上任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汗御駕親征前,請旨「檢核中書省錢糧之事」。
桑哥如此行徑,一是有盧世榮和葉李的看法在先;二是他充分汲取了盧世榮過於緩慢的教訓,務求盡可能的早見成效,以堵住眾人的嘴。可他更知道,他需要先在朝廷的眾人面前立威。
忽必烈聽了他的請求,先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隨即言道:「此事汝固當放手為之。」
如果桑哥先搬出其它舉措,也許老忽還需要考慮一下,但對於這個請求,他實在是太明白其背後的用意了。因為你無論是講「檢核」,還是所謂的「理算」,它們在這位老人的心目中,不過就是另外兩個字,「鉤考」。
「鉤考局事件」在他的一生中,是如此的重要,就如同岩石上留下的一個深深印記,隨著歲月的風化,即使它變淡了,依然有著清晰的痕跡。
真正雲消霧散的,是他當年的怨恨,因為在他登上帝國的頂峰之後,他已經、或者說早就清醒地認識到,僅從做法的本身講,這並非沒有必要。
更何況這個老人以七十多歲的高齡親臨前方平叛之前,如此授權給桑哥,實際上也是他太需要有人來幫他解決帝國的一些問題。
得到了授權的桑哥,的確沒讓老忽失望,很快就表現出了他的魄力和能力。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世上有一類人常會令有些人不安,那就是做事認真的人;而他們中間最令人可怕的,是既較真、而又真有本事之人。
桑哥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聖僧」在校檢了中書省過去經手的錢糧之後,結果被他查出在帳目上「虧欠鈔四千七百七十錠、昏鈔一千三百四十五錠。」
所謂的「昏鈔」,就是我們後世所講的殘損紙幣。按朝廷的慣例,一旦發現,它要在官員的監督之下,予以銷毀,然後以新代舊。元代為這個「昏鈔」曾定有二十五種樣式。
桑哥發現的問題、以及所涉及的數額,其實在朝廷的錢糧往來中,只能稱之為微不足道。但能從中書省所經手的繁雜項目中找出來,這足已證明了他的認真。
中書省的官員、同樣為平章政事的麥術丁,震驚於桑哥的細緻,立刻就承認了自己的過失。但另一位參政楊居寬則辯稱:他負責的是官員選拔,錢糧之事不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這就捅了馬蜂窩。
以桑哥之橫,當年朝廷的重臣、西域之人和禮霍孫他都敢拉過來毆打,你一個漢人他又豈會客氣?再加上手中又握有忽必烈授予的大權,他當場「令左右拳其面,因問曰:『既典選事,果無黜陟失當者乎?』」
桑哥不僅直接讓手下練了拳擊,而且就像他以前做事的路子,邊「拳擊」還邊教訓楊居寬:「既然你管的是選官,難道就沒有官員選拔不當的過失嗎?」
打人之後,這不算完,他又直接派人將此事的前前後後全報給了這時候仍在在前方的大汗。而忽必烈給他的回復則是:「徹查。」
老忽自盧世榮的事情後,其實早就對中書省的官員不滿,現在有了這個由頭,他一回到大都,立刻就召來了安童和桑哥。
他的眼中露出了寒意:「既然中書之人敢於欺朕在前,朕就不能不嚴懲。但朕命你們一起去再度審訊,務必給朕查實,莫讓此等狡詐之徒,以後再以受脅被誣為辭。」
桑哥心中暗喜,他立刻回道:「臣遵旨。」
安童則內心裡劇震,他明白,朝廷中又將有一場風暴了。
「臣身為丞相,中書之事,罪責不免,請大汗予以責罰。」
忽必烈卻冷冷地說道:「丞相前段時間在閉門思過,怕是也沒必要事事均往自己身上攬吧?」
安童身子一顫,他知道他的大汗仍然記著「往事」。
他的身子深深地躬了下去:「臣實有過,內心難以自安。」
帝國大汗的聲音愈加森冷:「丞相莫非想要朕改旨?」
安童拜倒:「臣不敢。」
當桑哥離開皇宮之時,他的內心頗有點失望,因為中書省出了事,身為丞相的安童在事實上是脫不了干係的。在他看來,這也許是打擊這個自己非常忌憚之人的最好時機。他首先從中書下手,立威是其一,但看看能不能再度找到安童的過失,以求最終搬掉這個自己最大的威脅,也是其目的。
但忽必烈是不會如他所想的,因為此時的他不僅要考慮到朝廷架構大致的穩定,同時在平定乃顏的叛亂後,還需要有人出面代表朝廷來安撫遼東等地的諸王。而放眼朝廷,此時最適合擔當此任的,只有安童,這就是他把閉門思過的安童再度召出的原因。
從另一個角度說,平叛之後的草原諸部落均有些不安,如果他此刻又將蒙古重臣安童也處置,這必將加劇草原上人心的動盪。所以老忽根本就沒考慮過處理安童,相反,他還要對他委以一些安撫的重任。
但安童並不能理解帝國大汗的用意,因為忽必烈在朝廷實施的舉措,也不能不讓他有想法。
在元朝的體制中,名義上朝廷的最高行政長官是中書省的長官中書令,但能擔任的人極少,依《元史》所載,從忽必烈開始,只曾有三位皇子任過該職,真金就是其中之一。故此,朝廷真正的行政長官是左、右丞相。而蒙古的習俗崇右,右丞相地位實際在左丞相之上。丞相之下是平章政事,它也算是丞相的副手,再下面,就是左、右丞。
當年安童就被忽必烈任命為右丞相,盧世榮為右丞。
現在,桑哥直接就被大汗任命為平章政事,這實際上已經反映了他對桑哥的重視。
在安童看來,桑哥的任命、尚書省的恢復,以及它的權力強化,顯然都是為了架空自己,那麼,自己還不如主動讓位,更何況自己與大汗已經有了隔閡。所以在桑哥走後,他再度提出了辭去相位的請求。
「臣尸位素餐,實無德無才居此相位,懇請大汗許臣讓賢。」
也只有在僅為他們兩人的情況下,老忽無論是語調、還是臉色,才變得有些柔和。他聽了安童的請求後,淡淡地說道:「安童,朕既沒準備舀掉你的丞相,也不會做此打算,此事休要再提。」
忽必烈是從整個朝廷的角度來考慮事情的,但從某種角度上說,這卻也是對安童的一種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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