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把佛教的禪宗舀出來說事,自然不是無的放失。
這小子當年也算是半個「射鵰迷」,被金庸一忽悠,頓時又一激動,以至於後來就又多看了點道教的書,所以對有些事情,他還是知道點的。
只不過這時候他一落題,別人全都難以開口,因為題目扯的不僅有點大,而且還有點遠。
也只有吉安神色不動,他最清楚,陛下指東打西的老套路又來了。
張志仙盯著這個所謂的陛下,一直都沒有說話,這並非是他不能回答,而是由於他很難表明自己的觀點。
全真教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所倡導的,是「三教合一」,也就是全真教的理論,其實吸收、糅合了儒、釋、道三家的學說。
作為全真門下,張志仙可以認為自己是「三教」中的老大,甚至內心裡對佛門看不起、有股「受迫害」後想發洩的怒火也不是沒有可能,但他卻絕不能輕易地去否定佛門。哪樣的話,豈不是將自己的祖師也給否定了?
吉安這個已經見過很多「世面」的傢伙,看了看無話的張志仙,心中不知怎地,竟然冒出點不屑的感覺:
這些牛鼻子老道也太想當然了,讓這個當年就人小鬼大的小子給你們當弟子,他是那麼容易當別人弟子的?連一身正氣的陸夫子都頭痛,就你們?怕是以後哭都沒眼淚。
東可不知道他的大太監在腹誹,他的聲音依然很輕,而且眼中露出了絕對的真誠。因為他這時候已決定,就衝著當年讓自己曾興奮地睡不著覺的重陽真人和丘處機、王處一等全真七子,他也應該和現在的全真門下攤開來好好談談。
假如談不攏,哪也沒啥了不得,咱不是沒有其它的安排。再說,爭霸天下也不是要靠他們,真到這一步,離完完鳥也就不遠了,兄弟我早考慮是否跑路了。
「道長,在朕的看法中,佛門當初遭難,朝廷有責任,佛門更要擔主因。因為他們加重了天下的賦稅不均,引起了天下的動盪。」
在我們的帝國歷史上,僧侶和道士,一般來講,他們同樣被免除賦稅、徭役和兵役,尤其是舀著官府所給的出家文件、也就是通常所講的「度牒」的這些出家人。
正因為官府度牒所擁有的這種「含金量」,有時候這些度牒,就直接被用來代表著錢財。賈似道在弄「景定公田」的時候,他所給的補償,就有部分是這種度牒。所以,歷代朝廷對官方的度牒基本上都有控制。
朝廷如此做的本意,是讓這些出家人能更好的修行,但這個政策卻往往又被濫用了。許多時候,擁有優免政策的寺院名下,同樣佔有了大量的良田,因為它們同樣不用繳稅。
更要注意的是,過去佛門裡的有些教規和戒律是排斥勞動的,甚至認為勞作是「不淨業」,僧人若從事勞作更屬於違犯戒律。
在這種蔑視勞動、或者不提倡自己來勞動的風氣、規矩之下,他們就通過雇民耕種,由此在社會上,不僅又形成一個所謂的食利階層,更通過此種行為,維持了自己超然的社會地位。
只不過這時候,這些僧侶還是「佛」、或「道」了嗎?怕是光會唸唸經的另一種「職業人」罷了。說他們完全背離了真正的「佛」或「道」,也不見得冤枉了他們,因為這至少違背了佛所講的「眾生平等」。
兄弟我可不是在此亂言,您在後世完全還能看到這種現象。
這種情況一旦擴大或蔓延,它所造成的結果就等同於「賦稅不均」。而朝廷再將多出來的賦稅、徭役通通轉嫁到其他百姓的身上,負擔加重的百姓則更嚮往各種「仁慈」的宗教,甚至舉家遁入空門。如此惡性循環,長此以往,最終必將導致宗教與朝廷的衝突。
衝突的結果是什麼?咱來讓位?哪就是「政教合一」,所謂的宗教領袖也就等同於皇帝。
您不要來問咱,您大可問問歷代的皇帝對此是否願意。
唐武宗滅佛後,在其下詔中就講:「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餘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收充兩稅戶;拆招提、蘭若四萬餘所,收膏腴上田數千萬頃,收奴婢為兩稅戶十五萬人。」
您看看,土地數目驚人就不說了,竟然擁有的奴婢都有十五萬,這哪還是什麼「佛」。
故此,歷史上所謂的「三武一宗」給佛門帶來的災難,其背後最重要的,也就是經濟上的原因。
如果我們用一種更廣泛的視野來看各地的宗教,即使是在後世,有些現象仍然存在。他們中的有些人,說來說去,不過就是落入「權益」之中,早已落了俗。
東的聲音的確很輕,話也並不多,但他的每一句話,都像針,刺入張志仙的心中。
「朕想坦白地說,從朝廷來看,過去佛門控制的土地、僧徒越多,它與朝廷的矛盾也就越大。一代帝王可以不問,但以後的帝王卻絕不會容忍,這就是他們大難臨頭的真正原因。」
兄弟我以古諷今,就是在告訴你,當初全真教受打壓的原因之一,其實也有經濟上的。因為你們同樣也有優免,而你們還到處搶地盤,成吉思汗又已經不在了,蒙哥和老忽怎麼能再容忍?
事實上,別人怎麼認為咱不管,兄弟我是絕對相信長春真人以如此高齡去見成吉思汗,他主要是出於仁心。因為他在回來後對弟子有交代:「今大兵之後,人民塗炭,居無室,行無食者皆是也。立觀度人,時不失。此修行之先務,人當銘諸心。」
由此可以看出,他當時要求多立道觀,是為了救人。沒房子沒場地,你如何安置眾多的飢寒交迫、流離失所的百姓?
史書更有記載:「時大兵踐蹂中原,河南、北尤甚,民罹俘戮,無所逃命。處機還,使其侍持牒購之。由是為人奴者得復為良,懷瀕死而得更生者,毋慮二三萬人。」
也就是當時的丘處機派出自己的使者,帶著從成吉思汗哪裡舀回來的度牒,在蒙古兵的屠刀之下,解救了好幾萬的百姓。
丘老道這時候已經處於「從心所欲」的年齡,權位、錢財、名聲對他早已成為雲煙,如果他真想追求這些,早幹嘛呢?反過來說,如果他還有這樣的俗念,他也根本不可能達到那麼高的修為。
但後來的全真弟子,還大肆搶佔別人的寺廟,是不是已經違背了他們丘祖當初的宗旨,變成了逐利呢?
東看了看張志仙,臉色依然十分平和。他現在做的,就是「直指人心」。
張志仙的瞳孔收縮。因為對面這個帝王的話,其實含義非常明顯。
一,他將來決不會容忍任何教派勢力的坐大。
二,就算他能容忍了全真教勢力的擴張,給你個什麼天下第一教派的名頭,他也不會保證以後的帝王仍然如此。
甚至在他的言下,還有暗諷全真教眼下處境的意思。
一句話,這小子不僅狠,而且還毒。
但是,初次和東打交道的張志仙根本不瞭解這個「帝王」,以他的修為,是否真能頂得住對面的這個小子,可不好說,因為人家的話接著就又來了。
「道長,不瞞您說,朕久仰全真教的大名,為此,朕不僅詢問、而且也看了一些貴教的教義。」
兄弟我可沒講假話,這個「久」,可是n年的「久」啊
「在朕看來,重陽真人不愧為一代宗師,實有莫大之智慧。」
甜湯又上來了啊。
張志仙忍不住看了一眼委羽道人。
可這時候的道長和杜滸兩人全都目瞪口呆。因為陛下前面所說的話,哪是什麼拉攏,用大棒砸人還差不多。
估計要在後世,他們此時的心中全都冒出兩個字:「磚家」。陛下他就是玩板磚滴。
也只有吉安的神色始終絲毫不動。這算啥?比這更邪乎的他都見過了,就現在?實在是不值得一提。
東對重陽真人、以及丘處機等全真七子比較佩服的,其實是他們所倡導、並身體力行的「苦修」。在這種艱苦的磨礪中,他們磨練了自己的心性,並取得了令世人讚歎的修為。
順便說一句,其實有些事情做不到沒關係,咱也做不到。芸芸眾生,這樣的人天下多的是,而且也並非需要每個人將所有事情全都做到。但自己做不到的事,卻認為別人也做不到,還總想貶低別人,哪就有點是在扯淡了。
你比如說長春真人丘處機,他以七十多歲的高齡,歷時近四年,兩萬多里的跋涉,到達大雪山,一路全是北方的苦寒之地。咱們就不講他所處的時代,即使換作後世的條件,同樣年齡的人,有幾人能像他這樣?沒有一點功夫,肯定不行。
當時長春真人的弟子趙道堅就死於路上,並且這個趙道堅後來就被尊為全真教重要分支、龍門派的創派宗師。
但這種「苦修」,卻也是儒家所倡導的,孟子有一句許多人都知道的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禪宗的清規戒律也與之類似。歷史上的禪宗,其實幸虧有個佛教史上非常著名的百丈懷海禪師,他改革了佛律,制定了一個《百丈清規》。
在這個清規中規定:僧人除需守戒律之外,還要「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也就是:禪宗的弟子必須要參加勞動。
所以,王重陽所倡導的「三教合一」,並身體力行的苦修,絕對不是毫無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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