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在景炎八年的這個深夜,對他的老師大放厥詞之時,他其實並沒有指望陸夫子立刻就能轉變他的某些觀念。)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因為他知道,在文武兩道上,以他的好老師為代表的、宋代文人的潛意識裡面,其實就一句話:「武人就是武人。」
但他相信,不論復國之後會怎樣,至少在不遠的將來,隨著行朝重返大陸,以及不斷地擴張,他的「都督府」大計,肯定會由於客觀形勢的要求,再度被提出來。
孫子不僅說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並且在《謀攻》中他還寫到:「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此五者,知勝之道也。」
他的這個「將能而君不御者勝」,就是在強調要讓有能力的將領,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國君不應去干預他的軍事指揮,這樣戰爭才有可能取得勝利。
後世的朱元璋如果不放權給徐達等人,他是實現不了北定中原的大業的。
東之所以現在就把他的「大計」端出來,其根本的原因,還是想讓所有的人,在思想上有個準備。
事實上,當陸秀夫走出皇宮之時,他的確並沒有被小鬼頭的那些東拉西扯、似是而非的言論所迷惑。
從嚴格的意義上講,陸秀夫反對「都督府」之議,既不是針對宋瑞、也非張世傑。他真正反對的,其實是武人權力的擴大。
因為東在軍中弄的種種舉措,陸夫子並非看不出其中的一些訣竅。僅僅陛下把禁軍劃為水步兩軍,並分別設立水軍大臣和步軍大臣,陸秀夫就認為這裡面潛藏了分權的含義。而且有這想法的,還絕對不止他一人。
但在帝國文官系統的許多人看來,軍中的分權歸軍中分權,陛下的所有舉措都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文官不許插手兵部之事。這本身已經意味著武官在脫離文官的壓制,而且在他們的眼裡,由於哪個小鬼頭的折騰,武人的勢力在慢慢坐大。這才是他們真正擔憂的事。
陸秀夫有這些想法,是宋代立國的背景,武人過去可憎的面目,以及在帝國皇室刻意的扶持下,充斥於整個社會之中的、士大夫至高無上的地位和觀念,早已深深地影響到他本人。
也許我們甚至都可以從歷史上的崖山之戰中,他到了生命的最後,在如此緊迫之時,依然拒絕張世傑派來之人救援的表現,猜出點他對武人的不信任。請記住我們的網址)
而最令他不安的是,儘管小鬼頭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論似乎聽起來有道理,但武人越來越脫離文官的掌控,卻是不爭的事實。但這並非是結束,在他的好學生折騰下,帝國還會怎麼變,根本無人能預測。
作為朝廷的文官之首,無論如何,陸秀夫都會知道帝國文官系統在私下裡、對陛下種種舉措的許多非議的。這本身就已經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假如小鬼頭的這個「都督府」再被實施,來自朝廷內部文官系統的非議,恐怕將超過哪個什麼「軍功授田」,而理由,則一定是徹底背離了帝國的傳統。這一點,陸秀夫是肯定能夠預見到的。
陸秀夫非常清楚,王安石的變法,使他幾乎身敗名裂。可他更知道,王荊公的「變」,根本不能和小鬼頭的「變」相比。可將來誰對此有責任?作為帝師兼朝廷首席大臣的他,是絕對跑不掉的。
誰預見到了自己有可能身敗名裂的未來,都會心中煩躁,更何況他陸秀夫並不是聖人。他是真的對此議的「首創者」宋瑞,產生了極大的不滿。
陸秀夫的確此時還不能完全瞭解他的好學生內心所想。因為東認為,對比後世,之所以中國歷朝歷代始終沒有建成一個與中央文官政治相稱的軍事制度,它的主要原因就在於所有的當國者、在文武兩道上,始終把雙方的職責分的不夠清。正是鑒於此種想法,所以他一上來,就先把這個大原則定了下來。
可制度的慣性、人的固有觀念的惰性,導致帝國的文官系統根本還沒有領悟東的深意,即使是他們中並不反對陛下舉措的人也認為,這都是眼下的權宜之計。
但文天祥和他們就完全不同。當年他的奏疏表明,宋瑞已經覺察到帝國在體制上的弊端。當然,東也並不認為文天祥的分權,是準備將權力交給武人。在他的看法裡,這個文人中「異類」,他要求的還是將權力給予所謂的士大夫。
但東的卑鄙就在於,他先把宋瑞放到了武人的位置上,而宋瑞是個想做事的人,那麼宋瑞還會放棄必要的做事權力嗎?
宋瑞根本就不會反對這個「來自於」他當年給朝廷上的奏章中的提議。而且從復國的角度上說,已經有過「外放」經歷的他更知道,朝廷必要的放權是必須的。
此外,他更對朝中的有些人充滿不信任,因為他們在帝國危難之時,不僅沒有任何的作為,還只會議論、只有掣肘,而這是根本無法實現朝廷復國大業的。
只是他絕沒有想到,陛下的膽子比他還大。通過福建之行海上的對話,他早已瞭解,小鬼頭的「都督府」將要掌控的軍力,遠大於他在那份奏章中所提。當年在帝國丟掉襄陽之後,他建議朝廷在江南設立四個鎮以應付危局,但到了陛下哪裡,卻變成了兩個都督府。你僅從這點就可以看出,未來的這個「都督」,他的權力有多大。
東更因為行朝目前最緊要的問題是軍事,所以他的動作就多側重於兵部,在關鍵性的問題上,也給了宋瑞更多的提示。宋瑞的聰明以及他的傑出的大局觀,實際上早已使他瞭解了陛下在文武兩方面的構想。
劉師勇在陛下離開兵部之後,又去見了文天祥。
作為帝國兵部碩果僅存的、當年朝廷直屬的禁衛武官、軍中的宿將,劉師勇非常明白將領在前線臨機決斷之權的重要。當然,他同樣也沒有想到,他的「英明睿智」的陛下,竟然敢放權給軍中之將到此種地步。
劉師勇是不可能知道宋瑞奏章內容的,因為當時他還在前線軍中為帝國在拚殺,而且也沒人會告訴他這樣的奏章。但他同樣認為陛下的這個「聳人聽聞」的提議,有可能來自宋瑞的意見,因為提出此種意見之人,只可能來自軍中。
現在軍中的三個大佬中,他沒提,並且他認為張世傑也不會提,他知道,「張北佬」實際上在朝中是比較謹慎的,所以,能提出這個建議的,只能是宋瑞。更何況就是在他的眼裡,陸秀夫也是一個循規蹈矩之人,而宋瑞的膽子則更大。
面對著宋瑞,劉老大輕聲言道:「文相,陛下所提,實利於軍中前線將領應敵,兵部……」
但宋瑞立刻打斷了他的話。
「師勇將軍,我等務必要謹記,陛下於兵部的所有舉措,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兵部不得干政。而且他為此特明確了兵部的宗旨和職責,那就是保家衛國。其它的,我等無須多問。」
劉師勇一凜,他徹底明白了。
因為宋瑞的言下之意非常明白,雖然他並沒有在陛下面前多言語,但在「兵部不得干政」的原則下,在兵部的職責範圍內,以哪個「膽子極大」的小皇帝過去所為,他多半還是會授予軍中將領應有之軍權,但軍中的原則和職責就是這個放權的界限。
「此戒,不僅我等要守,即使是日後,也斷不可破。否則,這會有滅頂之災。」
宋瑞看了看這位帝國陛下的心腹重將,他的語調不僅「沉」、甚至都略有點冷。
「末將明白了。」
劉師勇的腦海中立刻出現了蘇劉義當初和他說過的話,他的眼中冒出了精光。
「陛下他……睿智啊。」
宋瑞的口中,喃喃自語地冒出了這一句。他的眼中,也再度冒出複雜之色。
但此時的他,還想到的是另一個人。曾經的他們,是如此的目標一致,彼此又何等的惺惺相惜,可現在,他們之間卻出現了政見的不同。
宋瑞其實很想和陸秀夫好好談談,因為他固然也在找哪個「背後之人」,但他早已經排除了陸秀夫的嫌疑。宋瑞很難想像小鬼頭令人震驚的「遠見」,是出自於陸秀夫的謀劃,他瞭解他的這個同鄉,雖然他也是個很有才華的人。
更重要的是,不同於他人,宋瑞現在要比任何人都更注意於帝國陛下本人,可這就是一個令他要謹慎到極點之事了。
陸秀夫的內心裡面同樣也有著雙方談談的強烈願望,可他卻並沒有完全排除宋瑞是「背後之人」的嫌疑,因為他同樣瞭解宋瑞,而「都督府」之議更加重了他的疑慮。
陸秀夫的遲疑在於,他和宋瑞之間出現了政見的分歧。他清楚,他們的前輩王荊公和司馬光當年同樣是如此的相得,但就是因政見的不同,導致他們分道揚鑣,形同陌路,令後人扼腕。
一個謹慎,一個遲疑,又或許正是他們惺惺相惜,所以才變得小心翼翼,結果就導致這兩個帝國重臣中的重臣,錯失了一個彼此交流的機會。
如果他們兩人能夠耐心的相互交流一下,再細緻地查證一下,他們應該能夠發現東的一個破綻:小鬼頭是怎麼、或什麼時候看到宋瑞的奏章呢?
然而,有時候,猶豫只會造成機會的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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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之議後沒多久,宋瑞就親率部分參謀院的人進駐崖山,坐鎮廣南。他的這一生,已經被綁在了帝國的戰車上。他不僅不可能有多少時間來教導衛王殿下,甚至在帝國陛下的身邊,也並不長。
文天祥現在還遠不可能知道,東實際上在他身上壓的寶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