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早就料定這位靜悟師父的底細,但聽她一開口就提到淮安陳家,明玉心裡由不得一緊,蹙著眉頭,看著她的目光帶著幾分警惕。
靜悟師父卻將目光移向落英、落翹,兩個丫頭感覺到明玉的警惕,雖明白靜悟師父的意思,卻站著並不動,死死盯著靜悟師父。
靜悟師父做了個佛禮,語氣輕,卻十分鏗將有力:「我求了文大人來了佛門境地,本不想回憶起從前的事,我來此尋施主,並沒有惡意。」
明玉給落英、落翹打了眼色,兩個丫頭這才慢慢兒退出去。
明玉端起擱在手邊機子上的茶碗,抿了一口,抬頭問道:「靜悟師父莫非也是淮安人?」
靜悟師父搖頭:「我祖籍太原,後臨街發賣,被一個外地來京的商人買了去,一年後那商人虧本,又將我賣去煙花之地……」說著停了下來,神情悲涼。
太原?果然如此!
過了片刻,接著道,「幾經輾轉,我終於來了京都,雖略有幾分姿色,卻因不會說話,因此只伺候姑娘。那種地方雖污穢,消息卻十分靈通。也就不難打聽出王家所有的消息,卻是沒想到,不過幾年,王家又錦上添花不同往日,我雖保住了命,在王家面前不過螻蟻……」
不會說話?明玉望著眼前的靜悟師父,雖她已梯度,卻也難掩姿色,嗓音亦柔美悅耳。她不會說話顯然是裝出來的,窮苦人家賣兒賣女雖是為奴為婢,大多數是為了他們有口飯吃,若家裡情況好了,也會花錢替他們贖身。更或者遇上宅心仁厚的主子,到了一定的年紀不要贖身銀子也會放了他們家去。這裡買奴婢花不了多少錢,贖身銀子也不多,但若是賣進煙花之地,賣身銀子多出幾倍,贖身銀子更是窮其一生湊不齊的也有。
雖才接觸,但見她說話舉止,卻不像個一般人。
靜悟師父接著道:「因我不會說話,所有人都疑心我耳朵也不好使。」
明玉心裡一跳,靜悟師父的意思是,徐之謙算漏了她,她曉得整件事?!那麼,她現在的目的,是要用這件事威脅他們?
轉念一想,徐之謙根本沒把楚家、陳家牽連進去,一切都是他在打點。
想到這裡,明玉抬起頭來:「哪裡師父現在還有什麼打算?」
一直面色平靜的靜悟師父眼底閃過一道冷光:「那畜生沒死,我就一定要活著,我要看著他死了,心裡這口氣才能嚥下去!」
「我出身淮安陳家,王家大奶奶是我堂姐。()」明玉替靜悟師父續了茶水,靜靜地看著靜悟師父。
「我說過,我從前呆過的地方,要打聽消息很容易,今兒略問了庵堂的師父,曉得施主與王家的關係。也曉得,王家與韓家、平陽侯趙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靜悟師父抬起頭來,雖面色已平靜下來,那放在膝蓋上的手卻緊緊握成拳頭,指骨泛白,不過片刻,就隱隱約約從掌心滲出血跡。
「當年姐姐好容易從王家送出信來,卻沒想到陳家的七姑娘最後還是嫁去了王家!」
姐姐?即便早就有這樣的疑心,這會子聽她親口說出來,明玉仍然由不得驚愕地微微張了嘴,半晌才問道:「你姐姐送信出來做什麼?」
靜悟師父卻沒立即就說話,明玉仔細看才發覺,她渾身微微發抖,緊緊抿著嘴唇,嘴裡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隔了半晌,靜悟師父才把情緒調整過來,輕輕開口:「那人連畜生都不如,我姐姐是發現了他人面獸心,發現王家沒有一個好人,才在死前送出這麼一封信來。我因貪玩,趁著下人不留神拆開來瞧了瞧。姐姐她看清了那畜生的真面目,不願再有人走上她那樣的路。就算這輩子不能嫁人,因那畜生而死都十分不值!」
說著說著情緒又激動起來,卻慢慢兒把手掌鬆開,道:「那封信是我們家派人送去的,想必並沒有送到。」
明玉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信送到了,送到了明珍手裡,明珍卻辜負了寫信之人的本意。明玉不由在心裡一歎,她怎麼也沒想到,明珍竟然是這樣曉得了王家瞞得死死的舊事。
「王家人狠戾,送信沒過幾天,爹娘發覺不對勁時,卻為時已晚。只因我們家有個丫頭與我長得有幾分神似,為了救我一命,爹娘才讓我混淆在下人之中。那個時候我就發誓,即便我在王家面前不過螻蟻,也絕對要讓那畜生不得好死!」
她說這些話時,神色十分平靜,而平靜的外表之下,那恨意如同地獄的烈火從眼底發洩出來。聲音卻低了下去:「我們家已那般低頭,他們卻要趕盡殺絕!你可知,我姐姐已訂了親事?眼看著就要過門……若是,若是我們沒有來京都,若是,若是那日我沒有纏著姐姐來藥王廟,若是我沒有貪玩讓姐姐四處找我丟了帕子,若是爹娘沒有帶我和姐姐去王家……這些我們都自個兒認了,可是姐姐她不過是為肚子裡尚未出生的孩子著想……那到底是他家的骨肉,怎麼就如此狠心?」
靜悟師父緩緩合上眼,眼淚順著臉頰靜靜地流淌下去,卻彎起嘴角苦澀地笑起來:「可最後我們都錯了,我們家比不得淮安陳家,卻也是從祖父開始,便是讀書人家,姐姐她怎會那般行事?都是那畜生,一切都是那畜生害的!不止害了我們家,還害了秋哥哥一家!叫我如何嚥下這口氣?!」
明玉心潮起伏,她大抵是明白了靜悟師父此來的用意。
「你可知,那會子王家還在孝期?」雖然王大人復啟,作為孫子輩的那姓王的只一年孝,到底忌諱這樣的事,何況那會子明珍還沒過門。
「我們後來才曉得,那會子父親才調任京都在吏部供職。」靜悟師父吃了幾口茶,才接著道,「那會子姐姐已被王家接了去,後來也曉得王家容不得肚子裡的孩子,曉得了那畜生早就訂了親事。那會子她自知走投無路,已存了死的心,那畜生花言巧語哄騙姐姐,提到了與他訂了親事的淮安陳家七姑娘……我姐姐自是不信,也就是那會子,她才真正看清楚了那畜生的本面目,寫了那樣一封信。」
事發到落幕,前後半年不到,接下來幾年才真正漫長。靜悟師父說完,隔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眼底的恨意逐漸消退,望著明玉道:「這幾年來,也就半個多月前,我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並不曉得到底是何人看不慣那畜生才生出這樣的算計,但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我都不願放過。」
她平靜下來,明玉卻平靜不下來,那封送到明珍手裡的信……
明玉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你說這些話的意思,王家那位已定了罪,你讀過書認得字,想必對文大人也略知一二。」
靜悟師父嘴角浮起一抹不信的冷笑,嘲諷道:「正因為我讀過書認得字,父親為官時我年紀尚小,說到底也是出身官家,官場上的即便我所知不多,世間之事這些年卻也看得明明白白。」
明玉迎上她的眸子:「那你今兒尋了我說這些,豈不是反給了我們機會?」
靜悟師父聞言垂下眼眸,半晌,起身道:「打擾施主了。」
說罷,做了個佛禮,轉身從屋裡出去。落英、落翹見她走了,就忙進來:「這位靜悟師父到底和姑奶奶說了什麼?」
明玉吐了一口氣,搖搖頭道:「並沒有說什麼。」
落英、落翹一直跟著明玉,自是曉得明玉接觸過什麼樣的人,這位靜悟師父,今兒第一次見,便曉得明玉不願說。兩個丫頭對望一眼,落英道:「姑奶奶也快上馬車吧,江夫人只怕等得不耐煩了。」
明玉理了理心緒,起身朝外頭去。尚未走到馬車前,就聽到江夫人的爽朗的笑聲,還有衍哥說話聲。
見明玉上了馬車,江夫人就忍不住朝明玉道:「衍哥還真是個活寶,小楚那混小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灌滿了水,搖也搖不響的,這孩子人小鬼大,說出來的話不驚死人誓不休呢!」
衍哥見到娘親,立馬掙開雲媽媽,撲了過來。江夫人笑得前俯後仰,道:「剛才我哄他,說妹妹不要他了,我帶他回去。結果他問我,到了我哪裡有沒有飯吃,有沒有床睡,我說有,他就說跟著我去,等長大了自個兒回來。」
笑了一陣,見衍哥緊緊抱著明玉的脖子,又道:「看來還是怕娘親不要,偏還那麼鎮定。原來是裝出來唬人的?」
衍哥翹著嘴不服道:「我認床,到了你家會睡不著覺!」
馬車裡其他人也忍不住笑起來,待明玉抱著衍哥坐好,馬車便動起來。歪在明玉懷裡的衍哥,沒多久就睡著了。
江夫人隨著明玉一道去拜見了秦氏,陪著秦氏說了一會兒話,送走江夫人時,太陽已偏西。前幾日下了一場雨,酷夏的暑熱已消退,迎面吹來的風帶著涼意。
明玉抬頭望著天邊的火燒雲,那緋紅的顏色就如靜悟師父眼底的怒火,這會子想起來仍舊有種被灼燒的感覺。
靜悟師父雖沒仔細說那信上的內容,想必已把前因後果交代了七七八八。可王家將她接去時,就已存了要她死的心,自會找人將她牢牢看住,她如何能成功地把信送出來?
不管怎麼樣,從收到信開始,明珍分明已把王家上下恨上了,因此才處心積慮先下手算計一回。若她沒有先下手,她大概也不能嫁去王家,至於陳家會如何,實難說清楚。明珍她生出算計之心的最初,還是為了維護陳家的聲譽麼?
說來說去,若沒有那封信,明珍未曾察覺到危機也不會用自個兒來算計。本與她無關,卻生生把她牽連進去。但此時此刻,明玉卻對那寫信之人怨不起來,她不知道那姑娘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寫了那封信……
或許和她現在一樣,心裡如同壓了一塊石頭,有些喘不過氣。而壓在那姑娘心上的石頭,是怨恨和悔意化成,那麼壓在明珍心頭的到底是什麼?
明玉深吸一口氣,試著將胸膛裡濁氣吐出來,試了幾次,卻仍舊沒辦法讓自己平靜。憲哥七月半生,這個出生的日子讓王夫人不喜,王夫人禮佛,是為了尋求心靈上的慰藉,那靜悟師父的姐姐,是如何沒的,明玉想也不敢想。
天黑不久,楚雲飛回來,吃了晚飯回到屋裡。
「我今兒陪江夫人去了一趟普濟寺,見了一位法號靜悟的姑子。」明玉將茶送到楚雲飛手裡,又給自個兒到了一杯,在楚雲飛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那靜悟師父祖籍太原。」
楚雲飛抬起頭來,立即蹙緊了眉頭:「莫非真如阿玉所料?」
明玉點了點頭。
「她找上你,莫不是之謙……」
明玉搖頭,確也不能十分肯定:「靜悟師父自個兒說並不知是誰,但在這之前,眾人都當她又聾又啞,她又說她的消息十分靈通,與王家略有瓜葛的她都曉得,或多或少怕是察覺到了幾分,只是不能肯定罷了。」
若不然,她也不敢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當年那兩家人判了流放,便是沒死,私自離開流放之地,就又是一條死罪。
楚雲飛沉吟片刻:「她找你有什麼目的?」
「她把從前的事都告訴了我。」明玉頓了頓,道,「她的目的……是希望我們不要出手相助王家。」
她能這樣想,大概也是因為當年自家頃刻間就被王家顛覆。當然,她不是怕明玉,她曉得明玉的身份,真正怕的是韓家和趙家相助。所謂姻親,特別是官家,大多數不過為了用這種手段聯合起來,互相扶持相助。
明珍雖與陳明賢、明菲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卻都是淮安陳家的兒女,祖父是同一個人,祖母也是同一個人。說起來,是陳家與王家結了親。
「她所求?」半晌,楚雲飛又問道。
「那姓王的畜生償命。」
即便曉得那靜悟師父吃了不少苦頭……大抵是因為不喜她威脅,不管她是否曉得背後謀劃的人是徐之謙,但她曉得明珍的事,那姓王的親口告訴了她的姐姐。即便無法對證,她已站在王家之事的風尖浪口上,多少人注意著王家,就有多少人注意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