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了明玉一道去普濟寺,還以為是去她的娘家。
「江夫人年幼喪母,後來她父親娶了繼室,沒過幾年,他父親在外受了重傷不治而亡,她是她祖母養大的。」秦氏解釋道,「她祖母一直跟著長子在京都,我從前倒是見過一兩回,如今已是八十高齡了吧。」
這樣說來,她回娘家就是回她大伯父家裡,說到底卻不是親生父母,所以不大方便請客人去。明玉看著落英拿進來的帖子,說不得江夫人真知道些什麼,昨兒才抵達京都,來不及與她細說,更甚至是不方便叫下人帶的話。
明玉心情有些複雜,果然是明珍恨她將從前的事告訴了楚大夫人,江夫人若聽說了,那必然在直估已傳開。轉念一想,依著明珍的性子,即便王家已如此,她也不會輕易放棄。毀了她的名聲,等同於毀了陳家的名聲,恰好遂了王夫人的願。
可那姓王的被定了死罪,明珍卻是那姓王的唯一血脈憲哥的生母,王家嫡系延續下去唯一的香火,王夫人在她面前只能妥協……
秦氏見明玉面色沉凝,柔聲問道:「這些日子總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雖然明玉、楚雲飛都沒對秦氏說,但依著秦氏的能耐,她也能猜到。明玉抬起頭,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口:「江夫人時常回娘家,我還以為……」
秦氏笑道:「那孩子也算是因禍得福吧,據說當年她祖母給她尋了一門好親事,結果又被她大伯母看中了,把自個兒的女兒嫁過去。江夫人耽擱了幾年,後來嫁給江大人,她那大伯母的女兒,嫁過去沒幾年,丈夫就一病不起,高門大戶的就是沒有生養孩子,要和離都不容易,後來從族裡過繼了個孩子撫養。如今江大人、江夫人兩子一女,長子已十歲,我倒是見過。」
卻沒想到江夫人還有這樣的經歷,秦氏看著明玉感歎的模樣,微笑道:「有福氣的人終究是有福氣的,一時的不利,總會過去。」
明玉心裡一動,亦笑了起來,與江夫人比起來,自個兒雖幼年就沒了生母,嫡母也勝似生母。
秦氏見她露出笑容,又道:「快去吧,可別讓人家等你。」
明玉點點頭,衍哥眨巴著眼睛,曉得明玉要出門,也嚷著要去。秦氏道:「那藥王廟附近出了事,想必如今還有官差,帶著衍哥去逛逛吧。我就不去了。」
江夫人約定的地方在城外,明玉換了衣裳,馬車就雇來了。等到了城外,遠遠就瞧見三里墩的亭子處停著兩輛馬車,馬車周圍,站著十來個高大魁梧腰間佩劍的士兵,又有七八個穿紅著綠的丫頭,靜立在亭子裡,亭子石凳上坐著一位身穿銀灰色褙子的婦人。
明玉從馬車裡下來,那坐在石凳上的婦人立馬起身迎了過來,只見她梳著極是簡單的圓鬢,露出光潔的額頭,眉毛微微有些上揚,一雙丹鳳眼讓她眉宇間多了幾分英姿颯爽的英氣,明玉有些驚訝,秦氏說江夫人已是三個孩子的娘,長子已十歲,可她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三四的樣子!
「妹妹就是小楚的媳婦吧?也難怪小楚那混小子不肯帶來讓我瞧瞧,生的這麼標緻,是怕被我拐了去不成?」江夫人嗓音清亮,一說一笑,嘴角一對梨渦若隱若現。
明玉怔了怔,才忙得體地見了一禮,還沒彎下腰,江夫人就攜了她的手朝亭子裡去,「不怕妹妹笑話,我是最反感那些禮數規矩,若在家裡,長輩的見了少不得要囉嗦,還是外面自由自在些。」
好吧,明玉覺得在江夫人面前還是入鄉隨俗的好。但,明玉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夫人如何曉得我是……」
「家裡那個不是見過妹子麼?那會子我不在直估,回來後他就直說小楚那混小子艷福不淺,這麼大的歲數才肯成親,就為了娶個美嬌娘。」說著拉著明玉坐下,盯著明玉一邊瞧一邊道,「果然沒扯謊,瞧著妹子我只恨自個兒非男兒身,否則定要和小楚那混小子掙一掙才甘心呢。」
明玉第一次碰上這般性子的人,竟有些不曉得如何招架。不過想著江大人的模樣,再看看眼前的江夫人,江大人也是有福氣的。
江夫人不僅漂亮,更是渾身充滿活力,還有一種特殊的氣質,在她面前會不知不覺想到什麼就問什麼:「夫人如今多大了?」
「過了年就三十了!」本來是很失禮的問題,江夫人卻十分爽朗的回答了。
「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總覺得夫人不過二十三四的樣子。」明玉倒不是恭維,而是事實。江夫人若穿一身顏色鮮亮的衣裳,看起來更年輕也說不定。明玉忽地想起從前聽人說過,人的相貌由心而生,若心情愉悅,心無所掛,時光就不會在人身上留下痕跡。
江夫人笑容爽朗,這樣的笑容最是感染人,明玉也由不得笑起來,雖然初次見面,陌生、拘束立即蕩人無存。
明玉忙叫雲媽媽把衍哥帶來。
江夫人盯著衍哥眨眨眼,感歎道:「沒想到幾年沒見小楚那混小子,如今也做爹了!」
衍哥卻不服氣,嘟著嘴道:「衍哥是大人了,衍哥的爹爹才不是混小子!」
江夫人愣了愣,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周圍的丫頭婆子,亭子外的將士也忍不住低聲笑起來。江夫人摸了摸衍哥的頭,笑道:「便是你爹爹有了孫子,我還要叫他混小子!」
說罷從懷裡取出個荷包,遞給衍哥。衍哥如今也曉得了,就算荷包裡不是糖,也是能買糖的東西,雖然麻煩但他可以叫別人替他買,因此立即咧嘴一笑,道了謝就從江夫人手裡接了去。
說了一會兒話,江夫人請明玉一道上了馬車:「我過兩天就要回去,你們家的事我也聽說了,你們不回直估,因此今兒才叫妹妹出來見一見。」
「昨兒才抵達京都,過兩日就走?」
江夫人點頭,頓了頓笑道:「家裡還有兩個不省心的混蛋,來京都的事辦完了就回直估去。你見過我家那個,看起來是個嚴父,卻只會寵著他們,我若不回去,只怕沒幾天家都要被他們掀翻了。」
雖看起來很煩惱的樣子,眼底的笑意卻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明玉看了一眼在雲媽媽懷裡,昏昏欲睡的衍哥,不覺暗自搖頭。
江夫人也注意到了,蹙著眉頭問:「衍哥莫不是身上不舒服?」
明玉搖頭:「這孩子就像上輩子沒睡覺似的,只要逮住機會就睡了。」
「我倒巴不得我家裡那兩個混蛋也這般呢,只是那兩個不曉得是哪來的精氣神兒,小子也就罷了,姑娘也跟著混鬧,半點兒沒大家閨秀的樣子,真不曉得到底是像她父親,還是隨了我!」
馬車裡其他人皆把目光落到江夫人身上,江夫人左看看右看看,佯裝惱了,怒道:「看著我做什麼?莫非那丫頭像我?」
大伙不約而同地把頭低下去,明玉忍不住笑道:「姑娘家長大些懂事了就好了。」
江夫人護額,十分頭疼的樣子。
馬車途徑藥王廟,江夫人想起一事來:「我昨兒才到京都就聽說了一件事,本來打算去藥王廟為祖母點一盞祈福燈,卻沒想到……我記得家裡那位說過,妹妹出身淮安陳家,那王家的大奶奶也出身淮安陳家,不知你們可是同宗?」
淮安只有那麼大,陳姓的人家雖不少,但當地的望族,也只這一脈罷了,明玉道:「王家大奶奶是我三伯父的女兒,我們是堂姊妹。」
江夫人聞言蹙眉,接著一臉唏噓:「沒想到王家竟然出了這麼一個混賬,你那姐姐是個沒福氣的。」
明珍有沒有福氣,她從來不由別人說。明玉扯出一抹笑,淡淡道:「畢竟是她自個兒選擇的。」
江夫人一怔,道:「她是個沒眼光的。」
頓了頓又道:「我的婚事也是我自個兒看中的,當時祖母很不滿,其實我也是誤打誤撞罷了,那會子是由不得我去挑了,又不肯讓祖母日日為了我的事憂心……對了,我認得你六嫂。」
說著又好像有些不確定:「你六嫂的娘家是韓家吧?」
「是啊。」明玉點頭。
「前年我來京都,還見了她,曉得她嫁了陳家,當時我就在想,這個陳家說不得就是你的娘家。卻沒想到還真的是呢,她性子直,為人沒話說,妹妹有這樣的嫂子又是福氣。」
想到韓氏,明玉也覺得心頭暖暖的,不覺點頭,笑道:「六嫂對我們都很好。」
江夫人頓了頓,又問:「這一次王家的事鬧得這樣厲害,你們家……」
王家在京都也是有根基的,但這一次的事文大人佔了手,幾乎把王家逼得沒有退路,江夫人謹慎地道:「還是別插手的好,那文大人油鹽不進不說,但凡被抓住一點兒把柄,就難脫身。官場上真正清清白白的有幾個?文大人倒也算個異類,可越是這樣的人越表現的嫉惡如仇,我想著你和小楚都才來京都不久,小楚如今倒平安無事,可他身上的差事,卻是個燙手山芋,做得好皆大歡喜,一個紕漏就要被人緊咬著不放。」
明玉沒說話,江夫人只當她不願說這些,也就適時打住了,說起別話。
一路上也沒提直估楚家的動向,看來今兒江夫人要見她,只是單純地想互相認識罷了。
到了普濟寺,明玉陪著江夫人拜了佛,江夫人捐了香油錢,替她祖母點了祈福燈,便由寺廟的小和尚帶著去廂房歇歇腳。
明玉來普濟寺的次數不多,並不曉得普濟寺後面還有個庵堂。略歇了歇,江夫人又要去庵堂還願,明玉便也陪著去了一趟。
卻沒想到庵堂外頭竟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周圍圍著十來個官差,只見一位身形單薄,穿著樸素,披著頭髮的女子從馬車裡出來。
江夫人雖不大愛那些拘束人的規矩,想著明玉舉止端莊,忙隨著庵堂的道姑進了庵堂。一路上也遇見十來個年紀不等的小道姑,個個一臉興奮,擁擠著要去外面瞧熱鬧。後面追來的年紀大的道姑,板著臉訓斥。為她們帶路這位道姑,約莫四十來歲,卻是蹙著眉頭,低聲嘀咕道:「造孽哦,京都城裡城外的庵堂不曉得多少,怎麼偏偏就要來這裡!」
說著一臉厭棄,江夫人微微蹙眉。
那道姑想必也是有苦無處訴,一邊走一邊道:「外頭那位姑娘,來路不清不楚,如今要進了我們這裡做姑子。別的倒罷了,佛門乃清靜之地,她滿身怨氣,豈不是要擾了菩薩?」
明玉心裡一跳,莫非剛才從馬車裡下來的那位女子就是……
「不是說菩薩大慈大悲,在菩薩面前眾生平等麼?」
那道姑一頓,瞥了一眼明玉,道:「施主也是京都人,難道不知眼下京都鬧得沸沸揚揚的事?」
江夫人頓時反應過來:「莫非外頭那姑娘是……」
道姑點了點頭,吐了一口氣,卻打住不說了。雖說菩薩供世人膜拜,可世人卻不是菩薩,能夠不吃不喝,而廟宇、庵堂卻是靠著世人養活。那姑娘得罪了王家,道姑是怕著庵堂也受了牽連。
到了裡頭,道姑又賠了不是:「兩位施主略等等,前頭要行個梯度淨身的禮,兩位施主這會子去了,只怕那姑娘身上不乾淨的東西趁機作亂。」
時辰還早,江夫人並不著急。那道姑又找了個十來歲的小道姑進廂房來伺候茶水,自個兒卻先出去了。雖然是道姑,到底年紀小,喜歡瞧熱鬧,見那小道姑心不在焉,江夫人也叫她出去了。
剛才匆匆一瞥,只覺那姑娘模樣清秀,江夫人不僅感歎:「到底是好人家的姑娘,瞧著歲數也該嫁人了,若沒這一遭,何苦來這清苦之地?王家那個才真是個混賬,害人不淺!」
說起來已過了半個多月,那姑娘的額頭竟然還纏著厚厚的紗布,聽說昏迷了三天才醒來。那麼當時她定然是一心尋死的,讓那姓王的背上一條人命,依著文大人的作風,那姓王的也跑不了,不曉得現如今為何又要活下去?
明玉只覺心裡沉甸甸的,她若果真是那兩家的人,活著比死還痛苦吧?王家……明玉暗暗咬了咬牙。
大約半個時辰,外頭的儀式才結束,佛堂也已清理乾淨,兩人去拜了菩薩。出來時,恰好瞧見一位才換了道姑袍,額頭包著紗布的道姑走來。
這麼近距離地看,才發覺她雖然剃了頭髮,卻眉清目秀十分漂亮。不管她到底是不是那兩家的人,但也在煙花之地生活過幾年,身上卻無半點兒胭脂氣,反而透著一股子高潔。她神情平靜,行了個佛禮,擦身而過。
明玉不覺頓住步子扭頭望去,她跟著一位年紀大的道姑朝裡面去了,很快就不見蹤影。
幾乎同時,明玉和江夫人齊齊歎了一聲。
寺廟、庵堂的和尚、道姑,通常的來路是那些窮苦人家養不起孩子,又不願孩子為奴為婢,為了孩子有口飯吃便送來。也有一部分是買來的,極少數家境不錯自願來這樣的清苦之地。不管怎麼樣,這位姑娘都是走投無路才來了這裡。
這麼一耽擱,已接近午時,索性留在普濟寺吃了齋飯再回去。
江夫人給了小和尚碎銀子,吩咐人跟著下去張羅,轉身見明玉面色沉凝,想著在庵堂遇見的那姑娘,江夫人道:「人各有命,這也是那姑娘的命吧!」
明玉勉強一笑,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倒是衍哥睡醒了,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坐起來。
「這小不點還真會睡,幾乎睡了一上午呢!」
雲媽媽給衍哥穿好衣裳,衍哥就嚷嚷著餓了,江夫人失笑:「莫不是肚子沒餓,還要繼續睡不成?」
忙打發人去催催,把單獨給衍哥做的軟和的吃食快些送來,又叫丫頭把帶來的點心取出來,瞧著衍哥狼吞虎嚥的樣子,江夫人笑得前俯後仰,廂房的氣氛也變得輕鬆起來。
吃了齋飯,又略歇了歇,正預備回城裡去,一位婆子領著個小和尚進來,作了佛禮,道:「後面庵堂的靜悟師父想見見陳家施主。」
明玉一怔,她娘家姓陳,但嫁了人之後,也就貫了夫家的姓,出門走動別人稱呼她也皆是楚少夫人。
江夫人也愣了愣,看著明玉道:「原來妹妹在這裡有熟人?」
雖然來過普濟寺,但今兒卻是頭一回去普濟寺後面的庵堂。難道這位靜悟師父,就是那位姑娘?她如何曉得自己娘家姓陳?徐之謙不是說,整件事他根本沒出面?難道已經暴露了?
江夫人見明玉滿臉疑惑,目光凝重,曉得她是要見一見這位靜悟師父,便道:「我在外頭馬車上等妹妹吧。」
說罷先行一步,雲媽媽帶著衍哥也跟著出去了,屋裡只剩下落英、落翹。不多時就瞧見那位額頭纏著紗布的道姑略低了頭走進來。
明玉起身,那道姑走上前來行了個佛禮:「多有冒犯,還望施主莫怪。」
明玉還了一禮,輕輕搖頭表示無礙,請法號靜悟的道姑坐下說話。靜悟師父又行了一禮,在明玉左下手的椅子上坐下,方把頭抬起頭,帶著兩分不確定,七八分肯定,問:「施主可是出身淮安陳家?與王家大奶奶同宗?」
明玉一時莫不是她找來的目的,卻也在她身上感覺不到半點兒敵意,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靜悟師父輕輕一歎,目光沉靜,道:「早在幾年前,我便曉得淮安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