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從樹梢間照了進來,灑在地上,如霜雪一般,給正在交心的師徒二人周圍瀰漫著一層屏障,排斥任何干擾的靠近。
極晶夜等一會兒,見方子星一直不言語,便道:「說實話,最初我對她的印象不太好。」
方子星心裡一緊,暗自著急,但轉念一想,師父這麼說無疑是已經認可了趙雪恆的人品,也就放心了。
極晶夜等了半天,見方子星臉色一變,又很快舒緩,依然不說話,忽地冷笑一聲,道:「即使現在,我雖然對她評價很高,但依舊對她沒什麼好感。」
說著,真的有一股殺機自她身上瀰漫了出來。
方子星聽頭一跳,趕緊說道:「不不,師父,雪恆姐沒有惡意的……」
極晶夜瞪了他一眼,把他的話塞回嘴裡後,面無表情地道:「怎麼?才接觸這麼一會兒,她在你心裡就比我這個師父還有地位了嗎?」
方子星嚇了一跳,原本紅潤的臉色登時白了一分,急道:「師父,我、我絕沒有那種想法的,我只是想解除誤會,絕不是對師父不滿。」
「別那麼緊張,我要是真討厭她,也不會聽她的勸了,我只是試一試你而已。」極晶夜哼了一聲,道:「看來,你嘴上說的輕鬆,心裡其實也是恨我隨意就決定你的人生,所以才這麼幫她說話嗎?說實話……」
方子星怔了一下,搖頭,低聲道:「不是,你們都是我尊敬的人,我實在不願你們之間發生什麼爭執。」
說著,歎了口氣說道:「如果我的材料真的是這樣,雖然有點遺憾,但師父是不會害我的,也是弟子命運不濟,沒關係的。等將所有在意的事都辦完,就服侍師父終老……」
極晶夜望著面前這個這段日子以來一直被自己理所當然地規劃人生的弟子,看著他臉上遺憾與孝敬之色溢於言表,嘴角一動,歎了口氣,臉上的神色也溫和了一些。
「好!現在師父放你一會膽子,你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方子星身體一震,眼神不斷閃爍,但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不是沒話說,而是要說的東西太多了,反而不知怎麼開口而已。
「唉……,真笨……算了,還是我一樣一樣來談。」極晶夜長歎一聲,說道:「先說第一件事,那三個丫頭你喜歡哪一個,還是都喜歡?」
方子星大驚失色,只覺得腦海中嗡的一聲大響,整個人呆在原地,似乎腦子蒙住了。
關於這件事,方子星本人也想過。
不論是花顏,柳明媛,還是趙雪恆,都是絕世美女,要說他沒有動過一點心是不可能的,這卻是因為種種原因,被他藏在了心裡,沒有細想一下,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不料此刻突然被自己最敬畏的師父冷冷說了出來,當真是感覺比那震天動地的巨雷還要震動魂魄。
片刻之間,他幾乎不能動作,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望著極晶夜,張大了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樹林裡透下的光線,穿過繁茂的枝葉,灑在極晶夜與方子星師徒兩人的身上。而且,似乎還透進了心裡。
方子星站在極晶夜的面前,臉色精彩紛呈,半晌才低低叫了一聲:「師父……我……」
極晶夜看著他,只見這個徒弟原本有些蒼白的臉上此刻卻被突然充血,漲成了豬肝。
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又歎息了一聲道:「這些事,要盡快想明白,否則拖泥帶水的,日後越扯越大,就剪不斷,理還亂了。」
方子星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但心裡深處最羞人的秘密突然被自己一向最敬畏的人識破,那份驚惶感覺到現在也未消退。
極晶夜坐在他身邊,靜靜呼吸,半晌沒有說話。
方子星垂頭坐在她的身邊,卻連大氣也不敢喘。
過了好一會,方子星才緩緩道:「雪恆姐,我雖然很喜歡她,但絕不是對戀人的喜歡,而是一種……嗯,亦師亦友的崇敬和關切。所以,就更談不上愛了。」
對此,極晶夜只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方子星心裡又是一跳,但心思一活絡,他立刻頭腦就清楚多了,繼續道:「至於花顏和柳明媛,本來我都沒什麼好感,但現在……,我對花顏的話,很憐惜。尤其是在與她交心,又聽了她的故事以後,雖然只是冰山一角,但已足夠讓我感動,讓我尊敬。所以,我想幫助她,發自內心地想幫助她,盡自己所能地幫助她,幫助那個那麼渴望幫助的她,就希望她不帶任何虛情假意的真心笑容可以時刻掛在臉上……」
方子星說著,眼神迷離了一下,又繼續道:「而柳明媛……怎麼說呢,我想保護她,雖然她的武功和法術都在我之上,但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心裡就有一種想保護她的念頭。雖然之後發生了一些不愉快,但這個信念在那之後卻變得更加堅定。我雖然不知道她的故事,但她的眼神……是無意識的那種眼神,似乎包含著很多的傷害,似乎有千言萬語的委屈,想要找個人述說。」
方子星的語氣變得有些夢囈:「我似乎看到了,有一個少女,珠淚偷偷地滑下光潔的面龐,打濕她的玉手,嗚咽聲聲,似乎在哀求著世人的垂憐。她又好像伸出了雙手,直向天空,欲緊握插蒼穹而問。世間她所深切渴望,又應該擁有的一切,何在?那一雙金銀雙色的眼眸裡,所映照出的心靈,卻是那般的脆弱,那般的透明,那般的讓人心碎。」
「但她拒絕別人幫助,不,應該說她害怕接受別人幫助。」方子星突然話鋒一轉,道:「不是因為無謂的自尊或者善意的婉拒,而是一種極為矛盾的心理。害怕如果是苦苦想自執,反而拒著美好的關懷,那麼,傷害會像命運般如影隨行。緊纏她的心神,將它每個傷痕都深烙在她的內心之上。但如果想接受幫助,深陷其中再不想自拔,那麼,希望又會像離家出走的少女般。帶著哀怨地,一步步踏露遠離,僅僅把它的俏影,迷幻不實地長留於腦海的最深處……」
極晶夜轉過身來,盯著方子星一看,方子星的聲音立刻就小了下來,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結論:「所以,我不會去幫助她,因為那樣也許會無意間傷害她。但我想保護這樣的她,不讓她受到傷害,為她遮風擋雨,為她撐起一片自由的天地,讓她在那裡面可以卸下一切重擔,依循本心,盡情的起舞,綻放那曾在我眼前轉瞬即逝的微笑。」
樹林中,師徒間,陷入了一陣沉默。
方子星垂下頭來,心亂如麻,但也一陣輕鬆。
便在這時,他聽到了極晶夜的聲音:「孩子,你並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對嗎?」
方子星心頭一跳,抬頭應道:「是的,師父。」
極晶夜忽然莞爾一笑,說道:「但你為了這兩個理由,可以不顧一切,對嗎?」
方子星眉梢一揚,定神應道:「花顏有需要,我可以不惜代價為她達成;柳明媛有危險,我可以玉石俱焚作她護盾。」
極晶夜看著他,突然道:「你拜我為師,還不到兩個月,對?」
方子星一愣,隨即低聲道:「是。」
極晶夜淡淡道:「當日我收你為徒時,其實也並未看好你的資質,但你能有今日的成就,絕不只是身體的出眾造成的,也實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方子星身子一動,但深心處,卻不知怎麼,隱隱有微微的喜悅。
極晶夜繼續道:「至於你和那兩個丫頭的事情……」
方子星心裡一急,道:「師父,這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
極晶夜卻瞪了他一眼,道:「我說你錯了嗎?」
方子星一下子張大了嘴,這一下真的被極晶夜嚇到了。
極晶夜哼了一聲,道:「你年紀正是情動的時候,又不是四大皆空那些和尚,加上那兩丫頭又是人間絕色,有些情動,又有什麼奇怪了?你當你師父這些年是白活的嗎?連這一點都想不清楚?」
方子星低下頭來,忽然間眼眶一熱。
這世間所有溫暖的話語加起來,在他心中,只怕也比不上極晶夜略帶溫存的這幾句話。
只是頓了一下,極晶夜又悠悠一聲長歎,道:「雖然是很不錯的覺悟,但你對她們的確還不是愛,反而是你對你那前女友的,才是愛。」
「啊?!」方子星驚異一聲。
只聽極晶夜又道:「這是過來人的判斷。比慧眼識才,教書育人,我是不如趙丫頭。但比對世間百態,百樣人生的領悟,她又不如我。至於理由,你自己在今後的人生裡領悟。」
她又想了想,道:「算了,還是給你個提示,想想你對前女友的感情和她們相比,差了什麼?」
方子星點頭,但眼光卻一直盯著腳下,低聲道:「是,師父。」
極晶夜緩緩道:「不過,我讓你說這些的原因不光是對你的私生活有興趣,還是因為……」
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一下,眉頭皺起,便轉過了話題:「說實在話,雖然你在武功上的進境比我料想的要快,但假如作為向那兩丫頭提親的資格,還是相差十萬千里。」
極晶夜深深看了方子星一眼,緩緩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方子星緊緊咬著唇,半晌才道:「是,我明白的,師父。」
極晶夜點了點頭,長出了一口氣,身子移近了一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過這還不是我要說的,我真正要說的是,即使如此,若是你按我說的方式活下去,只要我硬是為你出頭,單憑你是我的弟子,就可以讓你風風光光地把那兩丫頭都娶過來,知道嗎!」
方子星感覺到師父那纖細有力而溫暖的手拍在自己的肩膀上,心頭重重一震,想不到師父的威名,竟然如此之強!
強到只是一個名號,便可以讓那看似相差十萬千里的遙遠差距補足,還是綽綽有餘。
極晶夜又看了他一會,深深地說道:「但那只限於『你按我說的方式活下去』這個前提。」
說完,她深深地呼吸,似乎在震懾著內心的什麼波動。
方子星抬起頭來,向著頭頂上方,同樣深深呼吸,鬆開了一直緊握的雙手。
只是,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迷惘,卻總牽掛在他的心頭。
他苦笑一聲,振作精神,準備對接下來的重頭戲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