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肄業局的學生們來說,陳蘭彬實在是個很神秘的人。
他不像容閎,報名的時候就得見面;也不似劉翰清,做為滬局的「大管家」,大傢伙經常抬頭不見低頭見。
入學快兩個月了陳蘭彬到底來沒來過肄業局還是個謎。有學生說之前有次上課的時候,劉翰清陪著的一個在窗前晃悠的瘦老頭就是他,也有學生說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看見在廚房門口訓人的胖老頭是他,好吧,無論胖瘦,楊彥昌都沒見過!
不久之前他只知道,容閎曾今提到過幼童出洋肄業計劃的「正委員,陳蘭彬!」
眼看著自己19世紀版的公費出國計劃離成功已然不遠,楊彥昌還準備著慶祝下矇混過關,在他看來自己這趟出國留學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至於考試?「切,哥還真沒看在眼裡。」
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算個「單丁」的情況被捅出來,給定個「欺君大罪」!
結果呢?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昨個兒晚飯的時候,容閎就把他給召喚的辦公室。
「彥昌啊,這段時間你的學業我都看著,很不錯,幾個教習也對你誇獎有加。」容閎臉上帶著幾分疲倦。
楊彥昌正要來個標準的微笑,六顆牙齒才露倆,「別笑了,知道就好了,不要驕傲。」容閎毫不留情的打擊到。
「有些事得跟你說說,按著計劃大概還有一個月你們就得啟程去花旗國了,當然,在那之前得考過試才行,朝廷裡諸位大人都說過了,應缺勿爛。」
「應缺勿爛。」楊彥昌和著容閎的話就說了出來。「大叔,你都說很多次了。」
「好小子,知道就好。」容閎敲敲他的腦袋。「好好聽著。」
「既然要考試,做為正委員的陳大人自然不能缺席,我估摸著陳大人應該已經離京了,到上海就這幾日的事情,所以下去你可得做好功課別出什麼岔子。」
「嗯,彥昌明白。」
「當然,叫你來最重要的是,前些日子我把你們的記錄還有干結一應物事都已派人送到京師了,這些日子也沒個音信回來,你該明白,自己的情況畢竟特殊些,陳大人到了之後,嗯,你要做好準備。」
「嗯。」楊彥昌雖然明白卻不免有了幾分擔心。
「別怕,我自會替你說些話,但萬一有什麼變故的話,彥昌,人這一生啊會有很多機會的,我讀書的時候就曾聽人說過,上帝關了你一扇門,就會留給你一扇窗子。」容閎安慰道。
「嗯,我省的。大叔,你就放心吧,當初我不也說服你了麼?」楊彥昌擠了擠眼睛。
「蹦」一個腦瓜崩彈過來,「那可不一樣,我在花旗國讀的書,雖然回國十幾年了,但幾分外洋習氣總是脫不了的,而陳大人可是正兒八經的進士,翰林院出身,為人最是嚴謹,你要是也跟他這麼說話,估計得亂棍打出去嘍。」容閎笑笑說道。
昨晚的事情仍然歷歷在目,現在楊彥昌可以肯定的告訴那幾個娃娃:「無論瘦老頭還是胖老頭都不是陳蘭彬!」
可惜的是他實在沒那樣的閒情,「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見招拆招了!嗯,俺就不信了,當年能搞定人事部主任,現在還能被一沒研究過『面試指南』的古人給打敗?逆襲陳蘭彬計劃現在正式啟動!」
七天後,陳蘭彬到滬,劉、容二人親自接船。
當天下午,幼童出洋肄業局,楊彥昌正跟著一干同學念著之乎者也,一個面生的男人忽然就闖進了課堂。
「誰是楊彥昌?大人有請。」說話的人很客氣,而聽話的人卻寒氣直從心裡冒。
二樓,仍然是那個辦公室,楊彥昌一進門就瞧見了屋裡坐著的三個人,除了容閎和劉翰清之外,一個臉上已經有些皺紋的老人正坐在主位上,三個人的目光齊齊放在他的身上。
一瞬間,背都濕了半截。
嚴格來說,陳蘭彬並不能算是老人,他今年其實還不到六十歲,但這個年頭的官員們總是顯得更老些,陳蘭彬如是,劉翰清也是一樣,看著老劉那斑駁的髮辮,再來個現代人也不會相信他還不到五十!
陳蘭彬坐的端端正正,雲雁補服,頂冠飾一顆小藍寶石上銜青晶石,一隻手放在腿上,另一隻擱在桌子上,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正細細打量著楊彥昌。
兩個人大眼對著小眼。
「彥昌,見了大人還不快跪下見禮。」小半晌也不見個動靜,一旁的容閎忽然開口提醒到。
再轉個身,「大人,這孩子有些怕生,剛見著您怕是忘了禮數,大人還別見怪,這孩子真心不錯。」
楊彥昌感激的看了看容閎,撩開長衫就要跪下,他算是看出來了,在這世道只要你不是龍椅上坐的那位看見個比你強點的就得跪,哦,龍椅上那位還得給老妖婆跪,好吧,不管咋地,為了自己的膝蓋,這仇將來必須得報。
還沒著地,「算嘍,就別跪了,這娃娃可不怕生,剛才還可著勁兒瞅我呢!」許是在京城呆了些年頭,陳蘭彬的口音京味兒很重。
楊彥昌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真真尷尬到極點。
「別杵那了,站起來,年輕人就要有朝氣,精精神神的。」
「是,大人。」這一次楊彥昌嘴巴學乖了,站的筆直,大學時代的軍訓好歹還記得個大概。
「知道為什麼把你叫過來嗎?」陳蘭彬問道。
「稟大人,學生不知。」
「哦?」挑挑眉毛,接著說:「那好,本官告訴你,你的那份干結不是你父兄立的。」
「學生知道。但學生也知道朝廷分發的告示裡有明文『會同地方官取具親屬干結』。學生的姑父,也是親屬。」楊彥昌豁出去了。
「嗯,不錯。」陳蘭彬捋捋鬍子,忽然手就拍到桌子上,「大膽容閎,你可知道朝廷有明文『親老單丁』不得錄取?」
容閎忽然就愣住了,沒這麼一出啊,反應過來趕忙跪下趴著。
「大人,這件事是下官當時沒有明說,幼童楊彥昌毫不知情,還請大人念其年幼不要追究。」容閎哀求道。
屋裡幾個人頓時傻了眼,怎麼又說到容閎身上去了?這讓人家躺著中槍。
「陳大人明鑒,滬局開辦以來,容大人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劉翰清也趕忙跪下求情。
無論怎樣也不能讓容閎代自己受過,「陳大人明鑒,容大人並無過錯,再說學生並非楊家單丁!」楊彥昌很識相的跪著,這一刻他忽然想到楊家祠堂那個已經很衰弱的老人。
「哦?容大人親口給本官說你既無兄長也無幼弟,怎麼不是單丁?」
「擦,你這老頭什麼想法?人容閎說的時候你不發飆,等把我叫來了再飆個什麼勁?」心裡恨恨的想著,大聲喊著。
「香山縣北山村,楊家上下三百餘口,區區楊彥昌不足掛齒!」
「哈哈,好大的口氣,好硬氣的娃娃,不錯,不錯。」陳蘭彬忽然就大笑起來。
「純甫老弟,開生老弟,趕緊起來吧,看看額上都濕透了。」陳蘭彬親自走上前,越過還在兀自發愣的楊彥昌,親手扶起了容閎二人。
「呼,荔秋老哥,陳大人,你真是想嚇死我不成!」容閎長出一口氣。
「陳大人,下官還以為您來真的。」劉翰清抹了抹那半個禿瓢。
「傻小子,還不起來。」容閎把趴在地上的楊彥昌拉起來。
「大叔,你們在,在整蠱我?」楊彥昌傻傻問道,看著眼前情況誰還不明白怎麼回事?
「你不是說陳大人他…」
「說本官怎麼著?食古不化,冥頑不靈?」陳蘭彬開口道。「傻小子,聖上和太后的意思也只是怕選出來的幼童良莠不齊,或憂心幼童出洋難顧生死,致使家中人丁稀薄,血脈難繼,你北山楊家可是人才濟濟啊,想當年楊雲驤老將軍戰功赫赫,可是我們廣東人的驕傲,據查現在他兒子也是個將軍,去年已經升任澄海營參將,北山楊氏,滿門忠烈,誰敢怪罪?」
「敢情這關係你們都能整出來,那你們查沒查出來其實我們已經出了五服?」
看著眼前這老頭,再看看容閎正對著自己隱晦的眨眨眼睛,楊彥昌很明智的沒有問出口來。
「那,那沒我什麼事了?」
「沒事了,回去好好讀書吧,本官就是瞭解下學生學業都怎麼樣,而看你這英雄後人又被幾個大人讚譽有加自然有些好奇,就安排了這齣好戲瞧瞧你到底如何!還不錯,有些英氣,沒給老大人丟臉。」陳蘭彬繼續捋著鬍子。「好了,讀書去吧。」
眼看人家下了逐客令,楊彥昌暈暈乎乎的給幾個人告過退,出門。
下樓給先生打聲招呼,回到座位上還兀自納悶著,自己的危機這就算渡過了?那,那我的逆襲計劃怎麼辦?
陳蘭彬不知道,楊彥昌也不知道,冥冥中幫了自己一把的那個老人月前已經去世了,而陳蘭彬出京的時候朝廷裡還沒接到喪報。
等到下課的時候,他終於得承認,楊彥昌vs陳蘭彬,完敗。
苟日的,辛苦計劃一星期,到最後,結果咱被逆襲了?!
ps:需說明的是,1872年的時候同治皇帝曾給香山楊家送過一牌匾「將軍第」,所以朝中應有印象。二來,百二十名幼童無一滿人,無一漢人高官子弟,所以楊彥昌的出現還是很驚艷的,在把他除名之前先會考慮他的宣傳作用,要知道招生艱難,所以這不離譜。
楊雲驤老將軍喊道「先謝謝諸位後生了,看著老夫這把老骨頭的份上,還是支持支持我們彥昌吧。多來點票票,老夫也能走的安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