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回來片刻得不了閒,從善坊巴掌大的地方誰家出個什麼事兒也遮不住,楊彥昌就要出洋肄業十五年,在旁人眼裡這自然算不得什麼事兒,但在看著楊彥昌長大的鄉親們來說這已經是很不得了的大事了,要不得十年怕不得就物是人非了。
還沒進門就有人在家裡等著了,楊彥昌進得門來開始,小的時候衲了衣服的張家嬸嬸,徐大伯兄弟幾個的婆娘,賣魚肉粥的周家娘子,經常串門的王家嫂嫂,呼啦啦好幾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就把楊彥昌給圍住了,長短尺子就在他身上比劃開了,等姑父把他從廳裡拉出來他還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時候,女人的丈夫們又一窩蜂的淹沒了他。
「哥哥,聽娘說你要出門,去好遠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啊?」雀兒睜著一雙大眼睛定定的看著楊彥昌的嘴巴。
圍著楊彥昌蹲著的幾個小不點也都盯著他。
「嗯,我要去美國,也就是花旗國,要去上海考完試就走。」
「上海?我知道,我知道,我爹說上海在北邊好遠的地方。」一個圓臉的小孩搶著說,楊彥昌認得他,孫吉祥,學堂裡一起被李老頭打板子的就有這傢伙。
「嗯,是很遠。」
幾個孩子嘰嘰喳喳一番。
「花旗國在哪啊?」一個頭頂著兩個羊角辮臉蛋上有些髒兮兮的小姑娘滴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怯怯的問著,一下子就把幾個孩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楊彥昌看了一眼,桂生的妹妹,周老大的寶貝閨女兒,周木蘭,跟雀兒玩得最好的小姑娘了,一直跟在哥哥屁股後邊打轉,桂生去哪都得帶著小丫頭,「不帶著她,老爹的巴掌就得上屁股。」桂生總是這麼碎碎念著。
「我爹說,花旗國得坐船好幾個月才能到。」一直都悶悶不樂的徐小胖沉著聲音就說了出來。
楊彥昌正要開口,小胖子忽然就站了起來。
「阿昌哥,我走了,你也要走,我爹說你好多年都不回來了,從善坊再也不是從善坊了。」小胖子說完話紅著眼睛,轉身就跑掉了。
「哎,徐…」話沒出口,只看的一旁的桂生也追著徐胖子跑了,再跟著,小木蘭追著哥哥跌跌撞撞間也出了大門。
一轉眼圍著的小傢伙們就少了三個。「徐胖子,你丫八歲的小屁孩能不能不說這麼有深度的話來?」楊彥昌心裡充滿了無奈。
「哥哥,哥哥,你去那好久都不回來?」雀兒水汪汪的的眼裡飽含著金豆豆眼看就要落下來。
楊彥昌默默的摸了摸雀兒的小臉,點點頭,他明白姑娘怕是還瞞著這丫頭。
「哇…」小姑娘一下就哭開了,磨磨蹭蹭站起來「娘,娘,哥哥不回來了,哥哥不要雀兒了。」轉個身顛顛的就跑進裡屋了。
楊彥昌無奈之下也只能追上去,「雀兒,雀兒慢點,別摔著了,聽哥哥說…」喊著話眼睛裡卻慢慢溢出淚水來,「該死的楊彥昌,死都死了就不要添亂了。」某人死鴨子嘴硬著。
剩下的幾個娃娃慢慢都散了,不久前熱熱鬧鬧的前廳院子裡一下子就空閒起來。
三月十一日中午,楊彥昌正跟著姑娘說著體己話,小雀兒搬著個小凳子乖巧的拉著哥哥的手坐在旁邊,偶爾插句什麼,上首的地方唐老太太一身黑衣,還有些哀悼正儀兄,瞇著眼看著小孫孫,而秀芳靠著門靜靜的看著屋裡的一切,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的看著、聽著。
這兩天來唐家的幾個女人們都圍著楊彥昌打轉,就差陪著他去茅房了。
「老夫人,小姐,劉老夫子和小劉先生來了,姑爺正在廳裡陪著都等著彥昌呢。」趙阿伯老婆的聲音傳來,驚醒了這份溫馨。
「麻煩你了,趙家嫂嫂,彥昌,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
大廳裡三個人分著賓主,老少按著禮節座次分明。
只見那老人一身黑色的厚袍子,花白的鬍鬚稀稀疏疏的拉到胸前,同樣花白的頭髮整整齊齊梳個辮子掛著腦後,乾瘦的右手哪怕坐著也沒有放開那支曾經敲了自己無數下的手杖。
「姑父。」先給老唐招呼聲,老唐示過意,楊彥昌再幾步上去,抬手,彎腰,左右作揖,一氣呵成!「劉老夫子好,劉先生好,學生楊彥昌有禮了。」
「嗯,嗯,好啊。」老頭的聲音比前次見時硬朗了不少。
在老爹的壓力下,一旁的小劉先生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夫子,學生正說要去與您告別呢!沒想到您先來了,真是失禮。」楊彥昌再彎次腰。
「哎。」老頭擺擺手,「我又不是那些腐儒,這些繁文縟節最是麻煩。一聽到你要出洋了,我就知道你們怕是忙的不得了,這不,腿腳眼看著好了幾分,出來走走也是好的嘛。」
楊彥昌站在一旁繼續做垂手恭聽狀。
「彥昌,咱們爺倆也算有緣了,當年就是你爹跑的老遠從我這給你求了個名兒,你爹是個好後生啊,可惜了。」說到這老人好似想起什麼,「哦,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入蒙的年紀你也搬到這石歧城裡,又是老夫教你讀書,緣分吶。」
最後三個字,楊彥昌差點沒笑噴出來,趕忙正正臉色接著做洗耳恭聽狀。
「彥昌,還記得當年入學時老夫怎麼給你說你這名不?我說啊…」老頭正要往下說。
「記得,先生說,出自於《詩經》裡的『邦之彥兮』和《尚書》裡的『邦乃其昌』,意思是希望彥昌能成為讓國家興旺的人才。」楊彥昌一本正經的接口。
「呦呵,好小子,記得很清楚啊,這都好些年了吧!平日裡讀書咋不見的這麼厲害。」老人家怎麼都想不到現在的楊彥昌翻過去的記憶就跟看電影一樣,快進,快退,暫停神馬的都是浮雲。
「彥昌,還記得老夫給你說過當年跟著林老大人硝煙的事兒吧!當年林大人就想著讓咱們中國人都睜開眼睛看看外邊是些什麼啊。」
「彥昌,實話給你說吧,老頭子不爭氣,其實沒自己吹的那麼厲害當年也就是給林大人抄過幾份文書罷了。」老頭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爹。」一旁的小劉先生卻尷尬的喊了聲。
老頭子微微擺了擺左手,「咚,咚」右手上的枴杖在地上敲了敲。「怎麼著,怕丟了你的臉?老夫做的怎麼就說不得了?」
不再理一邊更尷尬的小劉,老頭繼續說道,「彥昌,你小子有出息啊,比老夫強多了,睜眼看世界就得走出去瞧瞧,只聽別人說,什麼都是假的!」
緩了幾口氣,老人繼續說道:「彥昌,出洋前聽說還得有個考試?」
「是的,夫子。」
「那就好好考,考差了被人給丟回來老夫的枴杖你可是嘗過味道的。」這句話老頭子倒是中氣十足。
不知怎地,楊彥昌竟條件反射的捂了捂屁股,大廳裡幾個人頓時都笑了起來。
「彥昌,出洋十五年老夫也沒有什麼能留給你做個念想,等你回來老頭子怕是入土好幾年了。」說到這老頭子忽然調轉了頭「怎麼著,你老子沒有說錯話!」
一旁剛剛張口,還沒吐出半個字兒的小劉先生,很鬱悶的低下頭,比唐耀都大幾歲的他被老頭子整的臉紅脖子粗,旁邊的一大一小好辛苦才沒有笑出聲來。
「不理這小子,彥昌,老夫給你取了名兒,等你及冠的時候你怕是還在蠻子們的地頭上,算是老夫不合規矩了,就給你把字取了吧。唐掌櫃,你看?」
一直沒有存在感的老唐就要淚奔了,終於想起我了,趕忙開口道:「當然,劉夫子,這本來就是要靠您的。」
「嗯。」點點頭,老頭滿意極了,「其實我想好久了,那就競存吧!楊彥昌,楊競存,不錯,不錯。」
「競者,爭也;存者,生也。於公於私,這都是個大爭之世啊!彥昌,等你從那邊回來可別忘了來老頭子墳頭上上柱香,給我也說道說道,讓老夫也長長眼,看看那些紅毛子們到底怎麼把那些奇淫技巧的小東西變成大船的。」老頭子瞇了瞇眼睛,搖頭晃腦的,說完這話,拄著手杖站起來,對著唐老爺拱拱手,竟施施然走了。
「彥昌。」姑父的聲音提醒了被老夫子這一手弄懵了的楊彥昌,也驚醒了同樣懵住的「小」劉。
「爹,爹,您慢點。」小劉先生對著唐耀不好意思的苦笑下,也拱個手,再拍拍楊彥昌的肩膀以示鼓勵,就趕忙追了出去。
唐老爺拉著楊彥昌也跟上去,老人晃晃悠悠的身形已經到了巷口,隨著春風一陣咿咿呀呀的調子傳來「…路在哪方?書生哪可歸?且效先賢居野穴…」
二人聽罷哭笑不得,楊彥昌卻對著那背影深深作個揖,頭都要碰著膝蓋了,半晌也沒有挺起腰來。
當天下午,一個匆匆忙忙的身影進了唐家,捎來容閎的口信,要所有的幼童做好準備,三月十八中午從香港到上海準時行船。
劉老頭半瞇著眼睛:怎麼著?大伙也在看春晚?那個武小子拜託老頭子給諸位拜個年,蛇年吉祥啊!本來還有話要說但他太扭捏,老頭子看出來了,諸位後生手裡要是有票票什麼的就給他點,嗯,收藏,評價也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