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等到唐耀帶著楊彥昌回家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昏暗的燈籠映出模糊的人影,楊彥昌剛剛給老太太道過晚安,聊了半晌,晚飯後姑娘明明說過,讓他早點休息的話了,但不由自主地卻來到了姑娘的房門口。
房間裡的燈火在窗子上勾勒出兩個清晰的模子,裡邊的聲音傳出來並不很明亮卻也毫無障礙的鑽到他的耳朵裡,抬起的手慢慢就放下了。
「老爺,你答應了我的,怎的這一去就簽下了干結?十五年啊,彥昌有個好歹你讓我怎麼給爹娘兄嫂交代?若是你覺得彥昌在唐家吃住穿用,我自帶著彥昌回鄉下,幾畝薄田怎麼也餓不死人。」楊彥昌從沒聽過從姑娘的嘴裡說出這樣的話來。
「妙兒!」唐耀的聲音頗大,充滿了憤怒,「楊妙兒,這樣的話你怎麼說的出口?這麼些年?這麼些年你還看不到我的心嗎?彥昌在我看來就是我的親骨肉一般啊!」
「那你…」
「你們婦道人家懂些什麼?娘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彥昌長大了,他早都不是隨你嫁過來的時候的小豆芽了,我都給你說了他在容大人那說的那些話,你還是不懂麼?小鷹長大了就想著飛了,想當年洋人們打進廣州城,我也就彥昌這麼個年紀,我想的只是夜叉怎麼不把那些紅毛子抓走!但彥昌呢?」
唐耀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彥昌比我長進多了,他要知道洋人為什麼那麼強,等他知道了他就會去學那些東西,總有那麼一天他會懂得這世上最強的就是『拳頭』的時候,他就會用那些洋鬼子的拳頭打回去!」
「但我不要他做那些,我只要彥昌平平安安的娶妻生子,只要他好好活著給楊家傳宗接代,沒病沒災啊。」楊氏的聲音尖利的穿透進楊彥昌的耳朵。
窗上的一個影子猛然就把另一個抱在了懷裡。
「我懂的,我懂的,我也希望那樣啊,我還記得那年我們什麼也沒做,洋人就要入城了,就要開炮了,打雷一樣的聲音,我爹不久就把老宅賣了,帶了我們娘兩回了這石歧老家。城破了,喳喳呼呼的朝廷一下就沒了聲音,妙兒,只要我們還在這就逃不掉的啊。」
唐耀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奈和痛苦。
「後來長毛說和洋人是兄弟,那就是扯淡,長毛沒了,但那些官老爺們也是靠不住的,保不住我們,紅毛們不安好心,我只想著洋人再打過來的時候彥昌知道為什麼!彥昌不要跟我一樣窩窩囊囊的跑了。」
「夫人,我算是看出來了,彥昌跟一般娃娃不一樣,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知道自己怎麼去爭取那些,我們看的住他一時,看不住他一輩子啊,把他留在我們身邊還不如讓他走出去瞧瞧,當年那容閎出洋的時候我看還沒我們彥昌懂得多,現在不照樣是個五品的官兒了?我家彥昌比誰都不差啊。」
「噗」哽咽聲中忽然冒出聲走樣的笑來,「你不是最看不得那些官嘛?我當然知道我家彥昌當然是最好的。」
「那怎麼一樣,我家彥昌要是做官,那定然是做最好的,最大的官的!」唐耀看著懷裡的妻子慢慢平穩下來,鬆了口氣,順著妻子的的話說下去。
「老爺,你得給我擔保,擔保彥昌一定能安安穩穩的回來。」
「嗯,放心吧,彥昌是個有福的孩子,不會出岔子的。相信我。」
屋裡的聲音沉寂半晌,楊彥昌站在門外,淚流滿面,當年去上學的時候母親是不是也這樣?但當年好歹也有寒暑假可以回家啊。
「妙兒,明天我就帶彥昌會鄉祭祖,這事兒不能耽擱,天晚了,早些睡吧。」
一陣響動,屋裡的燭火就熄了。
走廊邊掛著的燈籠裡火光更加微弱了,楊彥昌的背影瘦瘦小小,只有那一步步堅實的腳印不為人知的宣示著:「曾經混吃等死的楊米真正的消失了,存在的只能是這個有著夢想和未來的楊彥昌!」
南屏北嶺村,楊氏宗祠,青磚築就的鰲魚屋,幾個楊氏族人正圍著唐耀說些什麼,同治皇帝賜給的牌匾還得等幾個月,民國主席的匾額還會不會有?還得兩說。
祠堂裡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前楊彥昌跪的無比蛋疼,說實話,楊米的家在北方怎麼著也不會跟這裡的楊氏扯上什麼關係。
抱著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小心思,楊彥昌磕了幾個響頭,再看看寫著「楊公錦恩」「楊公安泰」「楊公啟華」的幾個牌子都在角落呆著,他就更鬱悶了。
磕完頭爬起來,轉過頭,叫一聲,「曾伯祖」,旁邊一個拖著花白的辮子,身形頗大的老人被兩個年輕後生攙扶著,點點頭,老人示意楊彥昌跟著他,就出了祠堂。
出了門,老人拿過靠著門口的一根竹杖,輕輕掙脫那兩個後生,緩步往前走了,週遭的族人們被他一擺手就都不敢跟著了,楊彥昌趕忙上前,扶著老人的另一邊手臂,這次老人沒有掙扎。
「出洋啊,好大的事,怎麼不跟族裡說說?」聲音很輕,帶著幾分衰弱。
楊彥昌不知道怎麼回話。
「你不說話老夫也猜得到,當年那事族裡沒法子管啊。白紙黑字的,賴都賴不掉的賬啊,咳咳。」
楊彥昌低聲道了個,「嗯。」
「走官路子?偏袒了你們,族裡其他人怎麼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啊!誰都知道楊雲驤做了一輩子官,就是看不起那些狗腿子的樣兒才回來的。不管怎麼說能留下院子和那幾十畝田已經不容易咯。」不長的幾步路老人走的氣喘噓噓,拉著楊彥昌就坐在了路旁的一塊大石頭上。
「曾伯祖,石頭上涼,您的身子…」楊彥昌壓根沒想過靠那些地過活,他更怕眼前這老人忽然出個什麼事,自個兒別被人給生撕了。
「哎。沒那麼嬌氣想當年什麼地沒坐過?」老人擺擺手,吐了口氣接口道。
「哈哈,當年老夫還打過紅毛呢,鬼子剛開了炮,老子立即就讓人給打回去了,哈哈,呼呼…」笑聲讓他又喘了幾下。
「我知道呢,小時候我爹給我說過。」一個畫面立時就出現在楊彥昌的腦子裡。
「嗯,咱們楊家後生都知道這事啊,哈哈,痛快啊。」老人又笑了了笑,「當年打了紅毛,現在我家的子弟卻要去學那些紅毛鬼子的東西啊。世事無常啊。」老頭感慨著。
「曾伯祖,我…」
「不用解釋,去吧,去的好,老夫是粗人,只知道自己不會了就要去學,沒那些個窮酸們好面子,曾滌生這次算是做了件正經事。老夫當年識字晚了些,但你看現在咱們祠堂裡就有多少書?雖然才建了幾年,但咱們楊家的娃娃都在這讀書。」老頭子說這話裡透著幾分得意,他還不知道自己嘴裡的曾滌生在不久前已經死了,而他自己的大限也就要到了。
「當年洋鬼子的船就比水師的船大,老夫那船在人家看來就跟個螞蚱似得,雖說咱這螞蚱照樣啃了他條腿,但螞蚱就是螞蚱啊,怎麼蹦躂也飛不起來!按著輩分你叫我聲曾伯祖,其實呢,我們都知道,仔細算起來咱們都出了五服啦。但那又怎麼了?彥昌,你這娃娃去了那勞什子花旗國可得多學些東西,嗯,這就是唐三藏去取西經啊,當然,你也得顧著些自個兒,平平安安回來了,我做主,族裡的地再給你幾分,老夫就喜歡有本事的人。」
楊彥昌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心裡其實正鄙視著自己賣萌賣的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