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一年三月初七,香港,幼童出洋肄業班。
前幾日從廣州回來的容閎正趴在桌上謄寫著記錄,此次南下已然招到了十數幼童,再加上徐潤在家鄉號召的幾人,差額補足已不遠矣,謄寫的資料上慢慢密集起來的名字讓他得到偌大的滿足。
「大人?」
「大人!」身旁的隨從加重了聲音。
容閎正在下筆的一劃不由拉長,抬起頭,眼中卻並無不快,竟有些期待,若是沒有猜錯應當又有新的報名者了。
「容大人,又有人來報名了。」果然,他正要開口,隨從卻加了句「是楊彥昌,我們認識的,還記得不?大人。」
「讓他們進來,快請。」頓了頓,他又說道「我怎麼記不得?」
容閎剛起身離開椅子,就看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慢慢走近了,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唐耀牽著楊彥昌,那個男孩果然來了,一瞬間他有些欣慰卻也有些無奈。
「容大人,久違了。」唐老爺的聲音老遠的傳來了,雖然客氣卻也雜著些莫名的東西。
「夾槍帶棒」容閎的腦子裡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他不由有些納罕,卻也回了句「你好,唐先生。」同時微微打了個千。
幾步路的距離,來人很快就進了大廳,容閎吩咐了僕人沏茶,轉身就迎上前去。
「容大人,自你走後,我們彥昌天天吃不好睡不著的一直念著你,你說要去花旗國,彥昌就記著了,孩子大了,我們夫妻擰不過,諾,這就給你帶來了。」悶悶不樂的聲音中雜著埋怨就說了出來,調子卻好了很多,唐老爺心中有苦自知,「我家娃娃今後就靠著你了,我都不敢得罪你。」
容閎心思電轉就明白過來了,帶著幾分苦笑對老唐又拱了拱手,眼神卻轉到了楊彥昌身上。
一身月白色的長衫,胸前繡著大大的「福」字,與第一次見面時的灰頭土臉截然不同,若再大些分分明就是一浮世佳公子。
「nicetoseeyouagain」
「me
too,uncleyung」
「我說,你們能不能不說紅毛話?」唐老爺看著正「眉目傳情」的二人很鬱悶的說著。
看看老唐的臉色,「哈哈…」旁邊的二人很無良的大笑起來。
恰逢沏茶的隨從端著茶進來,看著幾人頗為不解,瞧著老唐的囧樣不由投去個同情的眼色,退了下去。
一番客氣,眾人先後落座,楊彥昌很自覺的站到唐耀的身旁,記憶裡的禮節在這個禮教社會可不是擺設。
唐耀從身旁的茶几上很專業的拿起茶盅,看了眼其中幾片茶葉,輕輕呷一口,剛抬頭就和容閎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尷尬的笑了笑,「容大人不要在意,這是習慣了,好茶,確是好茶。」說完又吸了兩口。
容閎理解極了,笑笑,正要開口,卻見唐耀放下茶盅,臉上也嚴肅起來,開口說道,「容大人,今天在下帶著彥昌來這是為了什麼,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別的話就不多說了,彥昌以後就托付給你了,他啊,長大了。」說著同時把身邊的楊彥昌一拉,「彥昌,去,給容大人磕個頭,以後你就聽他的。」
「十五年啊,彥昌孤身在外只希望這能拉近點和容閎的關係了。」心中考量著,唐耀只希望楊彥昌能理解自己的苦心。
楊彥昌心裡有些彆扭,卻也沒有多少遲疑,往前走了幾步,袍子一掀就跪了下去,「咚」結結實實一個響頭就叩了下去。在這個時代有些規則是必須遵守的,這樣的思想準備他早都有了,當然要是給紫禁城裡的老太太來這麼一下他肯定是滿心的不願,但對著眼前這個為了一心為國的前輩,磕個頭,他還是滿懷著敬意。
容閎並不知道楊彥昌心裡的想法,他上前兩步拉起楊彥昌,面露苦笑,「唐先生,你的意思我懂,彥昌這孩子我很是喜歡的,但我也得說清楚,朝廷裡議論紛紛『新老丁單』的學生是大致是不予考慮的,彥昌沒有雙親,但楊家這一脈就他一個,所以,這次你們怕是白來了。」
「謝天謝地。」唐耀一個激動張口就出來了,轉眼卻看兩人正看著自己,索性也不再掩飾,「彥昌,這下你該死心了吧,不是姑父攔著你,是朝廷不要你,走吧,咱們回家,這花旗國咱不稀罕。」說著就起身要來拉人。
「不!我不回去,姑父,等等!」楊彥昌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斬釘截鐵,無論是老唐還是容閎都愣住了。
「大叔,你知道嗎,前幾天我的好夥伴,徐振鵬,他老爹從福州回來給他帶了個玩具,是鐵做的小火車。」楊彥昌慢慢說著。
「他爹爹是船政局的,那火車聽說是那的洋人技師們吹噓的時候他悄悄做出來的,我想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
「大叔,曾經我只過聽教我英文的老頭說過什麼是火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火車,漆成黑色的鐵盒子串了好幾個,最前邊的那個盒子上凸出個煙囪,聽說是蒸汽機的鍋爐就在那,我不能想像就那樣小的東西裝上好幾百人跑得比馬兒都快!」
「但那就是火車,我還聽說紅毛子們能用一種叫電報的東西,一下子就能把消息從廣州傳到京城去,大叔,我想去看看那些,我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那些東西!」
容閎看著那雙眼睛,在那裡他好似看見當年的自己。楊彥昌低著頭,稚嫩的聲音再次傳來。
「大叔,劉老夫子給我們說,當年他跟著林爺爺硝煙的時候洋人開的是木頭船,而現在洋人已經帶著鐵甲艦耀武揚威了,我從廣州來香港的時候就看見了好多,我想知道紅毛鬼子們憑的到底是什麼?我們沒有招惹他們,為什麼他們要來欺負我們?」
「我奶奶的侄兒李正儀是被鴉片禍害了的,老人們說鴉片這害死人的玩意也是紅毛們漂洋過海帶過來的害人的,這又是為什麼?大叔,你從花旗國回來招人去那學習,我想為的不就是讓人得到這些答案嗎?」楊彥昌說完一雙眸子緊緊盯著容閎,他知道自己的未來就在這一刻了,當然,在心裡他悄悄給自己個答案。「落後就要挨打!」
「彥昌。」唐耀的聲音帶著幾分顫抖,他從沒有想過自己看著長大的娃娃心底竟然裝了這麼多,因為愛他所以拗不過他,在家裡癡纏了整整三天,吵吵鬧鬧,讓夫人傷透了心的孩子竟然想的這麼多,帶著楊彥昌來,唐耀其實抱著萬一的心思「只要通不過考試自然就讓他絕了那份念想。」說句實話,開始對容閎這官爺的幾分不敬其實也是這想法下的產物。
「彥昌,去吧,去外邊看看,去學些東西回來,家裡有我呢,別操心,可憐姑父沒你看的遠,我明白了,明白了啊。」唐老爺抹了抹眼角,想到十幾年前自己心中的豪情壯志,轉個身對著容閎說道「容大人,你就成全了彥昌吧。」邊說著,邊拱著手做個稽,彎下的腰遲遲沒有直起來。
容閎看著二人,大喝一聲:想讓楊彥昌報名,讓看官們票票砸進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