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湖,湖左右分開,一半無暇的白、一半深邃的黑。夜焱泛舟游於湖上,左右皆不見陸地,他只好不停地劃、不停地劃,彷彿過了一千年……終於,船槳斷折,船體支離破碎,夜焱墜入湖心,那陰陽分界之處。
他在湖底發現,那「分水處」有著人影,而那人影正不停地演練著各種奇怪的武功、奇詭的姿勢。
他奮力游了過去,然而如隔天塹,越是靠近黑白水障,越是難以前進。他依舊不肯停歇,又過了不知多少春秋,他終於碰到了那個人影的衣角。
隨後,人影化作一個「卍」字在湖心飛旋,四面的海水匯聚,被旋轉的卍字吸到不知何處……夜焱醒了。
夜焱昏迷已有半月,這半月他是「死的」,無論什麼人進來,都發現不到——「小魔女」的床底,竟然藏有一男人……
打翻的碗碟早就被清掃乾淨,一切照舊。有變化的,似乎只是夜焱一人。他,在不知不覺中,突破到一種空前的境界。
上古便盛傳武者有天人九境:練皮、練筋、煉骨、煉神、化虛、歸真、破虛、天人、無極。
境界與內力無關、它是一種精神與氣結合的一種「理念」,彷彿一件容器,越高的境界,裝的水越多,並且能自動淨化水的雜質。
夜焱,此時已臻至第七境——「破虛」之境,他在自己內心的「虛妄」涉世尚淺時,便借助此奇遇破除。這,是否是天意呢?
或許所有人都不會明白,他則更不會去想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正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危機!
夜焱聽到咚咚的腳步聲,腳步聲離雪月的閨房越來越近……她進來了,從床底看去,那的確是女孩子的青白花邊布履。
她來到床前,腳離夜焱僅有一步之遙,夜焱屏氣凝神,不敢鬧出一點兒動靜。
然而事與願違……突然!一縷薄紗滑落,緊接著便是一陣陣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挲聲——她莫非是在更衣!?
夜焱匆忙閉上眼、堵上耳朵……
錚——
一束幽紫的寒光突襲而至!
睜眼!夜焱豎起兩指倉皇應招。
千鈞一髮!夜焱的兩指夾住了她的劍,劍尖距離自己的瞳仁只有不足半分,然而那女子出劍的力道極猛、勢如閃電,雖然被變相的「空手入白刃」,但嗡嗡喋喋,劍鳴不止,差點將他的手指震斷。
劍為前後鏡,鋒顏交相映。
薰衣解,慇慇幽年不思量;香腮雪,纖纖玉指自難忘。
然而在這凝固的時刻,少女竟只穿著肚兜及褻褲,她的目光如芒似箭,直直射入夜焱的心神!少女這時顧不得在意女兒家的矜持,她一心只想著——截殺刺客!
「就算你指法高明,但是我的『碧血紫心』可是淬過冥蠍散的,觸之必死!」少女厲聲說道。
「雪月姐,是我!夜焱!」夜焱匆忙說道,他此時心情十五個和尚挑水七上八下,不知等下該用何面目對待陸皓雪,哪有心情管剛才匪夷所思的一切?
「兀那床下賊,竟敢拿夜焱名號唬我,我今日必取你性命!」少女猛然拔劍,全力使出天蠍劍法總綱中的基礎劍術——鉗心十三劍。
霎時間劍光四霰,床第因經不住劍氣縱橫而四分五裂……夜焱今日也不知自己吃了服什麼藥,打了雞血似的,不光能空手接住那快劍,還能夠在陸皓雪的劍網下騰挪閃轉,好像自由的魚兒。
沒錯,如魚得水!夜焱心想。
這在劍網裡左閃右旋、雁渡魚躍之人竟完全不似男人,若不是年紀看上去頗小、聲音也不算尖細,倒會讓人懷疑是否為宮裡人……少女氣急,她根本不認得眼前這膚白勝雪,身姿若再凹凸有致些,便是七仙女般的人物。
這麼打下去不是辦法,夜焱「享受」完這種輕盈的感覺後,他想到了如何才能讓陸皓雪認出自己。
「雪月姐!羽先生是舊帝駕崩前一年出行的,那天我請你去塘邊吃魚,但是我不曉得燒,你也沒帶鹽巴,至於那魚,我把它放到岸上為了不讓它『回去』,結果弄巧成拙,魚都死翹翹了……」夜焱微笑著說道。
煙花般的漫天劍影驀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晨露盈眶,淚染妝,多少蓬萊舊事,聊共引寒霜。空惹啼痕,襟袖上;獨自淒涼人不問,珍珠淚文。
叮!
如昆山玉碎,四指無力,劍落猶鳴。
陸皓雪緩緩地走上前,似是害怕撞破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她的手顫抖著,顫抖著卻依然固執地向前伸去,她非要碰到他不可。
怕是一切都成鏡花水月吧……畢竟,中了蠍毒而不立斃,前無古人!
夜焱感受到輕輕觸碰臉頰的那雙手,須臾,那雙小巧的玉手終於突破禁錮,死死地貼在臉上,他能感受到陸皓雪手心的溫度,更能感受到,那虎口處微微凸起的繭……
不知何時,夜焱的眼角已經決堤,淚珠滑落至陸皓雪的手上,竟使得她的蔥指彷彿蘆筍染荷露般出水淨芷。
相看淚眼,無語凝噎……這淚,是一把鑰匙。
鑰匙旋轉左半圈,開啟了塵封已久的記憶。
記憶如攤開的書本,思念的書頁從這頭翻折至那頭,一頁頁翻過,目不暇接。
鑰匙旋轉右半圈,關閉了距離產生的隔閡。
這一圈下來,正好畫了一個完整的圓。
或許最痛苦的,不是失去了彼此,而是,忘不掉與對方一起時的——那份曾經……
「多年不見,夜焱,你變了好多……」陸皓雪輕輕咬著下頜,櫻唇微抿,笑意綿延,「比如說……你沒再期期艾艾了,呵呵。」
但夜焱看得出,她在強忍淚水,胸中苦澀抑鬱之情再次激發。
夜焱醒了醒通紅的鼻子,也還給雪月一個微笑,「我的確變高了,變壯實了些。雪……」
「變壯?噗哧——嘻」陸皓雪突然笑出聲,「阿三,你真得照照鏡子,等下,姐姐拿銅鏡去。」說完,便走到床拐,彎腰欲拉開床櫃……
「等!等下!」夜焱突然叫了起來,「雪月姐現在不方便啊!」
「怎麼?」陸皓雪奇怪地回頭。
夜焱指了指她的身子,陸皓雪雖是豆蔻芳華,玲瓏身材卻凹凸有致,美人胚開始「發芽」了。
如果現在就有鏡子的話,陸皓雪一定會看見自己的臉正從白裡透紅轉微紅轉酡紅,最後——
「夜……夜焱,能不能迴避下,我,我還是先穿上衣服再說……」
「雪月我可不是故意的啊,我我我我……」
「快走呀~~!!!」
夜焱一溜煙似的跑了出去。
陸皓雪此刻卻想鑽洞埋了自己……
皓月當空,皎潔的月光灑在校武場青石板鋪就的平坦地面上,彷彿水銀瀉地般亮潔,夜焱見到此景,一時間福至心靈,在校武場上打起坐來。
良久,素衣著身、薄紗披肩的陸皓雪從捨寮裡走了出來;只見那長長的墨黑色秀髮被她紮了起來,留成了馬尾辮式的髮型。而在她的耳鬢兩旁,還分別垂著一束稍短的細發,使得整個人都顯得幹練而精神,讓人耳目一新。
「……」陸皓雪剛想開口,卻發現自己竟一個字都憋不出來。莫不是啞巴了?她有些好笑地想著。
她把一片銅鏡遞給夜焱,夜焱甫睜眼——
「哇啊!!!這……這女子是誰?」他指了指「鏡中人」;鏡中人也指了指他自己。
片刻後,夜焱握著鏡子細細端詳著那「鏡中佳人」,他發現,自己挑眉,鏡中人便也柳眉稍抬;自己吐舌頭、扮鬼臉,鏡中人也「學著」自己裝模作樣。
他無語面對蒼天——老天你給了我一副多麼妖孽的皮囊啊!
夜焱很聰明,他猜到了這一事估計和夢中的經歷有關;於是他把自己的奇遇告訴了陸皓雪。陸皓雪也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復完師命後便趕回居處,進屋時便發現房內有些微臭,以為是多日未加拂拭,再者這裡濕氣較重,恐怕生了蜃氣。誰知,將才更衣時,發現你呆著的床底居然有撮紫黑色的灰,我想,那便是蠍毒與你吃的魚陰陽相沖,毒、藥相剋,結果給你鉛華盡洗,換了胎軀……呵呵,不過不打緊,從眉眼處還是能看到你那固有的劍眉英氣,至於酷似女兒身,我倒是有個主意,不過你得配合我。」陸皓雪坐在夜焱身邊,光著腳丫,來回晃動道,彷彿心裡有說不完的話……
夜焱沒精打采,「若是能讓我變回男子漢的好主意,那麼我一定配合。你說說看吧。」
陸皓雪頭微偏,戲謔地看著「美人」夜焱道:「古有韓信能忍胯下之辱,司馬遷能適宮腐之刑,怎麼當代夜焱就不可了?」
「喂,你不是要閹了我吧!」夜焱猛地跳開。
「噗哧——哈哈哈!」陸皓雪掩面而笑。
忽如春風來,萬樹梨花開。
「怎麼可能呢?我可是很愛護我弟弟的。人道是:以退為進,我想,恰逢十月金秋,終南會武,我教缺少有實力的女弟子上陣,不如我差使幾個親近的丫鬟給你打扮一番,再充了他人的名姓,替我教爭光何如?反正看你的輕功不差,想來也是托了那條魚的福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古人誠不欺我啊。」陸皓雪拍手稱慶,以為是一出妙計。
「雪月,你該不是在懲治我飽了眼福,佔了你便宜吧……還有啊,我不好你老是叫我弟弟。」夜焱有些不滿。
「好好,好勒——不叫你便是,不過啊,說是懲戒倒有幾分,但並不全是,如今教內能出得了檯面的,無非就我與甘師姐,然而師傅說甘師姐前些時日落月洞中閉關,叫我另選一女弟子替她接下擂武帖,我思前想後,好在碰到了『熟人』,長得還蠻標緻叻!」陸皓雪卻是坐實了「小魔女」的名號。
夜焱只好妥協:「好吧,可我武功低微,連劍都不會耍,如何勝得了他人?」
陸皓雪驚訝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啊,你還想勝過那些出道多年的高手翹楚?這要教人聽了,莫不詬你是『不知天高地厚』?」
夜焱反駁道:「我想學幾招防身難道不中?」
……陸皓雪點點頭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