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頭不知道李錄事在忙什麼,他也沒有功夫去想。他除了偶爾納悶為什麼周圍瀰漫著難聞的馬尿味道以外,並沒有想到對手李錄事,那個一看就是不是打鐵出身的傢伙會用什麼更牛逼的辦法來勝過他。
打鐵這門手藝,在眼下的歐亞大陸上,從來都是與鐵砧與打鐵錘子離不開關係。想當年,還是西漢的時候,羌人出產的瘊子甲,就是西邊傳過來的冷鍛手藝。還羌人視若珍寶,還不是被自家先人偷偷琢磨了出來。
冷鍛技術和現代的冷軋鋼板,冷拉螺紋鋼一樣,都是通過把材料拉伸,超過它的彈性極限之後,獲得最大的應力——現代稱之為冷作硬化。
在一定的應力的載荷下,鋼材像一個彈簧一樣,拉伸之後會收回到原來的長度。這個彈性階段的強度有一定的範圍,低碳鋼的數值大概是200m
pascal。這個數據的概念是2000個大氣壓。也就是截面積1平方厘米的鋼筋,可以承受2000千克的拉力。
當對鋼材上施加的載荷超過240mpa的時候,就超過了它的屈服極限。鋼材內部會產生滑移,並且在應力不變的情況下「迅速」增長,這是不可恢復的形變,去除這個拉力也不會讓它重新收縮回去。這個階段叫做屈服階段。
拉伸過程之後,就到達了第二個應力與拉長的量再次一起上升的階段,這個階段就叫做強化階段。在這個階段,材料可以持續得到強化直到它的強度極限。對低碳鋼,這個數值可以達到400mpa。足足比沒有強化過的材料大了一倍。
超過強度極限,那可就是頸縮和斷裂階段了。
低碳鋼的這個數據是很低的。現代螺紋鋼筋的抗拉強度可以達到900mpa以上。這是因為它使用的是高強度錳鋼,錳的含量要高過碳,是鋼合金的主要合金元素。
羌人的瘊子甲,就是用冷鍛的技術,在不加熱的情況下,把鋼片鍛打成原來厚度的三分之一。為了留下參考厚度,使鍛打不致於超過強度極限,他們在甲片的一部分保持原來的厚度不鍛打。這樣完工的甲片上就有一個凸起,像皮膚上的瘊子一樣。因此這樣的甲片叫做瘊子甲。有記載形容說:「勁矢不能透」。
西漢時已經出現了鋼材與淬火技術,所以肯定也會應用到箭頭上。而當時的弓弩水平同秦代比也沒有什麼明顯的進步。因此如果說勁矢不能透,那就真是足以抵擋絕大多數弓弩了。
羌人的打鐵技術源於中亞,考慮到他們使用的很有可能就是烏茲鋼的前身。因此在材料和工藝的雙重優勢下,瘊子甲作為當時的寶甲也就不足為奇了。
老黃頭長期在隴右和長安之間討生活,往來的羌人和漢人的打鐵技術,也摸透了不少。就算有不透的,心裡也有估摸的那麼一個數據。
事實上,一直到十九世紀末,鋼材的硬度和質量也沒有出現過飛躍。人類製造的最硬的結構,仍然是雪明碳鐵,而最常用的方法,仍然是淬火硬化得來的麻田散鐵。用貝塞曼的轉爐煉鋼,也只是提高了鋼鐵的產量,使鋼材的價格大大降低了。這樣的工業化生產,最高也只能實現到hrc65左右的硬度。
對於一個唐代的高級鐵匠來說,他可以審慎的觀察今後1300年內的鋼鐵製品,然後略帶自豪的說:「雖然要費一番功夫,但也不是做不出來!」
又或者他會這樣說:「雖然樣子做不了那麼規整,但是我可以保證能用的!」
雖然他們沒有現代的金屬學知識,也沒有元素組成,晶體結構的概念。但長期的實踐,能讓他們用自己的獨特而樸素的理解,來通過種種手段,認識鋼鐵的性質,控制金屬的質量。
離規定的5天賭鬥的時間快到了。老黃頭不慌不忙,閉目養神,然後拿起經過燒焊鍛打以後,修整完畢的刀身。
在皮鐵經過十次折疊鍛打,然後均勻的分為兩塊鐵料以後,老黃頭把它們和刃鐵,心鐵貼合在一起,然後逐漸的把這些鐵料粗短而方正的形狀,逐漸的鍛打成為刀身直而且窄的形狀。他的手藝非常好,所以刀身打出來就幾乎是筆直筆直的。不需要多少修飾,就是一把漂亮的刀。
最後他用鐵鏊剪掉刀頭,做出一個刀尖的角度。
完工以後,他用黃泥混合羊油,然後敷在刀身上。最後一個極其關鍵的過程,淬火,就要來了。
「鋼子,你仔細看好。刀身上的泥層有講究。刀刃處要薄,刀背處要敷泥厚度更厚一些。然後黃泥也不是完全均勻的,要做出這樣的斑點。」老黃頭自習解釋道。「這樣做出來的刀,刀刃硬,刀背韌。而且打磨之後,刀身上還會出現花紋。我在刀身上做出了細微的凹凸,這樣花紋會帶有迷惑人的效果。明天你就能看到了。」
「耶耶,這也是我們家的獨門絕技,是嗎?」鋼子興奮的問。
「其實也不算獨門絕技,不過知道的人也不多。你要記好了,千萬不要讓人學了去,知道嗎。」
鋼子再一次嚴肅的點點頭。
「好了,最後一步,你自己仔細看吧,不要打擾我。」老黃頭把敷好泥的刀身丟到火爐裡,再次加熱。
等到刀身的溫度超過723度,顏色再一次如同朝陽的橙紅色時,老黃頭再把刀身夾出來,神情慎重,大喝一聲,狠狠的往水裡插了下去。伴隨嗤嗤的響聲,鐵匠鋪裡頓時瀰漫起一團水霧。
等到水桶裡的水平靜下來之後,老黃頭把刀身再次丟進爐裡,稍微的加熱了一下。這叫做回火,能夠改善刀身的應力,讓刀不至於過於堅硬而過多的失去了韌性。
過了一會兒,老黃頭剝下刀身上的黃泥,仔細觀察刀身上的花紋。果然刀身上已經能隱約看出流光溢彩的花紋,而且整個刀身連貫流暢,沒有任何裂紋和瑕疵。
「成了!成了!」
老黃頭撫摸著刀身,還有刀身上自己的徽記,那是一個隸體的「黃」字。一行老淚從他過於蒼老的臉龐下流下。
「出來了,出來了。」
圍觀的群眾興奮的看著兩個鐵匠作坊裡的人都先後走了出來。孫少監已經在等著了。
這一邊黃鋼子捧著刀身走在前面,而另一邊阿史德洪仁則捧著刀哭喪著臉走著過來。阿史德洪仁的雙眼紅腫,這是給尿味熏的,他朝老黃頭擠擠他的藍眼睛:「老黃頭,淬火怎麼樣?」
「當然是挺好。你呢?」
「臥槽,老子這邊根本就沒淬火!這個李錄事不知道是哪來的偏方?古往今來,哪裡有不淬火的刀啊!這下我輸定啦,白打了幾天工,神馬都沒學到,老子虧慘咯!」
阿史德洪仁簡直就要哭出來了。感情這眼睛還不止是給尿熏的呀。
「不是淬火?難道是冷鍛?」
「黃兄啊,冷鍛,我一個人,就算加上一個人,五天能冷鍛出個啥啊?根本沒冷鍛!這……這個我不能說,反正我不懂就是了。」
李錄事笑瞇瞇的沖老黃頭笑著,說:「老黃頭,你肯定輸了!」
「沒試過,你是不是高興的太早了?」在涉及在自己手藝的方面,老黃頭可一點也不客氣。
孫少監接過兩把刀身,先看老黃頭那把之間刀身流暢,尚未打磨就銀光透出,遠遠就讓人覺得一股寒氣。
「好刀!好刀!」見多識廣的他一眼就看出這把刀不遜色於百煉鑌鐵刀,一般人十天也不見得能打出一把。在手裡掂了一掂,只覺得刀身左右均衡,竟然覺不出一點點偏斜。「老黃頭的手藝果然藏了一手啊!」
再看去李錄事的刀時,就大不一樣了。刀身毫無光彩,只是銀灰色啞光的一片。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意識裡卻覺得這從未見過的,銀灰色的刀身特別的危險。
「李錄事,你的刀,看上去可真大不一樣啊!」
「那當然,孫少監,不如現在讓磨匠現場開鋒,來比試一番如何?」
「那是自然!」孫少監欣然答應。他也很好奇這兩把刀有什麼不一樣。
負責打磨的磨匠自然也早就備好了工具,現場先拿砂子粗磨,然後就在磨輪上細磨。最後用拋光粉在罐子裡反覆拋光。
經過一番拋光。之間老黃頭的那把刀,刀身銀亮,簡直就是在閃閃發光一般。更讓人稱奇的是,刀身泛起一串不連續的反光,在刀身稍微轉動的時候,這串反光就在刀身上連續的流動,非常好看。
有識貨的人就開始大叫:「這可是傳說中的流水紋,流水紋啊!」
「流水紋除了好看,還有什麼用嗎?」有人覺得不解,何必這麼大驚小怪呢。
「用處可大了!」孫少監拿著這把刀,愛不釋手,然後他拿著刀,反覆做出出刀,收刀的動作。「你仔細看看,有沒有什麼用?」
果然,在出刀的時候,那流水紋看上去確實在往回收一般。而收刀的時候,流水紋反而是往外流,讓人一時分辨不出,這刀到底是收刀呢還是出刀。
「果然神妙啊!」眾人紛紛發出讚歎聲。
再看李錄事那把刀,賣相可就差多了。
「孫少監,俺做了一輩子磨匠,還沒見過這麼難磨的刀。不僅難磨,這刀身也是拋不出光,只是一貫的暗啞的銀灰色。不是我沒出力,這是真的沒法磨好。」
只見磨匠拿著這把樣子沒什麼改變的刀,一臉歉意的說。
聽到這話,老黃頭的臉色,當時就變了。
連打磨石都磨不動!這樣的刀,到底堅硬到了什麼程度啊!
不對,如果是這麼硬的刀,韌性一定不足。一碰,必然是碎掉的,是不是!
老黃頭心裡一下子就沒那麼確定了。他驚疑不定的往李錄事看去。
「無妨無妨,我家的刀就是這樣子的。不用那麼好看,好用才是對的!」李錄事好像毫不驚訝,仍然是笑瞇瞇的對孫錄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