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聲驚雷炸響於遼邊,我所料果然不差,明兵糾結各路兵馬,相繼抵達邊關,浩瀚之師,兵力竟達四十七萬之多。
我被震撼得心驚肉跳,大金八旗精兵傾力而出只怕連這個零頭都沒有,如此懸殊的差距,難怪努爾哈赤顧不得再打葉赫!
我再次去找黎艮,黎艮思慮再三,最後發了句話:「我走不了路,阿步你若當真不嫌累贅,便請你帶上安生吧!你是這孩子的采生人,把她交給你,我們放心!而且……家裡日子太難熬了,說句不中聽的,我們實在已養不起她……」
二月十一,就在我打算帶著安生上路之際,明軍在遼陽誓師,一時間風雲突變,天地為之色變。
蘇密村的村民終於開始感到恐慌了,有一半以上的人開始舉家遷移,最後決定留下的只剩下十餘戶漢人。黎艮原本不想走,可是顧忌到扎曦妲是女真人,怕明軍打來時會遷怒女真人,於是他請求我帶上扎曦妲母女三人一同上路。
扎曦妲哭哭啼啼,百般不捨,我對她的婆婆媽媽、拖拖拉拉終於喪失耐性,對著她破口大罵。她被我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囉唆,於是收拾停當,又將行動不便的黎艮拜託留村的漢人同伴照料,如此這般竟然又已拖去了七八日。
十六那日天上開始飄鵝毛大雪,一夜之間山巒銀妝披拂,寒風凜冽,北風呼嘯。山道變得愈發難行,我卻大大鬆了口氣。拖著扎曦妲母女本來就走得不快,所以也不差耽擱個把時辰,倒是這天氣惡劣了,反倒可以拖延住明軍出師發兵的日期。
我心下稍定,算計著如果要避開這場戰亂,唯有往蒙古去。只是道路崎嶇,不知道小秋和安生能不能撐得住。由於沒有馬匹,只能靠步行,我讓小秋扶著安生乘坐在小白背上,自己和扎曦妲步行。扎曦妲從未出過遠門,這次逃難出來,真乃人生裡破天荒第一次遭罪。這一路最開心的恐怕只有兩個天真無知的孩童了。
山路繞彎,大雪覆蓋下,我竟開始犯起了迷糊,完全失去方向感。在山裡轉了十天左右才終於走了出去,踉踉蹌蹌地來到一處山寨。找了人略一打聽,才知道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走出多遠,這裡乃是薩爾滸山谷。
聽到「薩爾滸」三個字,我眼皮直跳,心臟痙攣地抽了一下。
薩爾滸!薩爾滸……好熟悉的名字!我在哪裡聽過?薩爾滸……為什麼我會有一種強烈的不祥感?
是夜,在山寨的一戶人家借宿,我如芒在背,寢食難安,真想連夜出山,可是看著身畔睡得正香、已被多日勞頓之苦累得夠戧的兩個孩子,心裡又著實不忍。
子末丑初,我瞪大了眼毫無半點睡意,明明身子疲倦得要命,可偏偏神志卻是異常清醒。不多會兒,忽聽房外一陣細碎的隆隆之聲,屋外小白灰嘶踢騰,我一個挺身從床上爬了起來,大叫道:「扎曦妲!扎曦妲——小秋!快起來——」一邊喊一邊將身側的安生抱起跳下床。
才穿好鞋,感覺地皮微微發顫,隆隆聲響越逼越近,轉眼馬鳴人斥,喧嘩聲傳遍整個山谷。
扎曦妲瞪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驚慌失措地抱住了小秋,「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她一個勁地尖叫,聲音大得驚人!
我揚手劈面給了她一巴掌,止住她的厲聲鬼叫,「閉嘴!若想活命!你最好一句女真話也別說!」頓了頓,我強壓下內心的狂跳戰慄,「你索性就裝啞巴……」
一句話未完,忽聽門砰地被人砸開,我眼前一花,十來名穿著明朝服飾的兵丁端著長矛衝了進來,驚喜萬分地大聲嚷嚷:「這裡還有!這裡——還有韃子……」
「我們不是韃子!」我霍地站前一步,抱著安生攔在扎曦妲身前,強烈抑制下驚懼,勉強保持鎮定地說,「我們是漢人!我們不是韃子!」
我吐字清晰,喊出的時候又是拼盡了全部力氣,是以才說完,便聽門外有個人「咦」了一聲,分開人群,走進門來。
「張大人!」門內的小兵紛紛行禮。
我抬頭望去,見進來的是個年輕男子,氣宇軒昂,雖然身著軍裝甲冑,眉宇間卻淡淡地透出一層儒雅之氣,不大像是武人。
他目光在我身前轉了一圈,又掃了眼我身後,問道:「你是漢人?」
我聽他說話和氣,臉上也全無那些兵丁的暴戾之氣,心裡略略放寬,懷裡抱著安生,依著漢禮略略福了福,「奴家夫家姓黎,祖籍蘇州……」我吸了口氣,腦中飛快轉動,前一秒還心神不定,下一刻已是謊言連篇,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年前隨夫君至關外謀生,暫居五嶺關下,適逢兵荒災亂,奴家與夫君走散,流落至此……」
「五嶺關?」他蹙了眉頭,「我軍日前方從五嶺關經過……」聲音漸漸放低,底下的話我沒能聽清楚。他略略停了下,目光有些古怪地看了我兩眼,「聽你方才言談舉止,也像是個知書達理之人,如何就能為了避禍,竟而穿戴成韃虜模樣?」
我連聲稱是,態度謙恭得恨不得給他磕頭。只因方才無意間朝門外瞄了一眼,竟是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我原還以為來的不過是伙結集出來打秋風的小股散兵,現在看來明顯判斷失誤,這裡頭透著詭異,很不對勁。
「看著她們,不許放人亂跑!」
「是!」小兵齊聲應了,然後留下兩名看守,其餘人重新退出。
我大大鬆了口氣,這時才大感腿腳發軟,回身望去,卻見扎曦妲面色慘白,死死摟住小秋,母女兩個抖若篩糠。只有我懷裡的小安生,仍是瞪大了一雙迷糊困澀的眼睛,懵懂無知地看著我們幾個,不知恐懼為何物。
「他娘的,這次出來都沒什麼油水可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