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陸宅車行未及半里,仍在城外時廖父忽叫停車,示意我們下車隨他漫步。
我正逐幕思考著在陸宅所遇,最終定像於那名叫封鎮岳的中年大漢身上。同樣出自應天武館,但這人予人的感覺遠比高仁文那保鏢哥為虎可怕得多,兩人一個是露形於外,一個卻內斂於中,高下已不可同日而語。
尤其是報名後剎那間他噴發而出的氣勢,令我亦心中悚然。
這人絕對是我平生所見在武鬥上第一人物,亦是我首次自覺毫無勝者。
廖真如只知這人是應天武館館主欽點作陸祥瑞保鏢的,可知絕非可輕視之輩。他顯然已從哥為虎處知道在我手下受了挫,是以會有之前「指教」之語。
「渝軒你臉色鄭重,是否心中有事?」忽地耳邊傳入廖父溫和的聲音。我回神過來,迎上他目光說出心中猜測,後者微訝道:「我還以為你不服瑞大哥的字相術,未料到卻是為這事。」我坦然道:「雖然心裡並不十分相信,但我卻知道陸伯伯的字相斷人確是非常玄妙,因他所斷言的事中對我已發生的無一不准。只是我不太信這樣便能測定人的一生,是以不去想它。」對於這長者,我是由衷的敬佩,所以絕不隱瞞,直率而言。
廖父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卻道:「封先生是應天武館的六大教師之一,號稱『北拳鎮岳』。聽說你對武術也有學習,可向他請教。」我並未向他說過蓉城會諸事,知他還不知道封鎮岳師弟跟我的過節,亦不說破,唯唯而應。
一直乖乖跟在旁邊未發一語的廖真如忍不住問道:「爸,你有事嗎?沒事我可要回學校去了,方妍他們還在等我回去報信兒呢!」眼下並無外人,這女孩兒活潑許多,拋下了禮教的裝束。
廖父停下步子,突道:「如兒。」這一聲內含上嚴肅之意,我與她均不由立正,後者輕聲應道:「爸。」廖父面朝遠方隱綽夜色,正聲道:「還記得前次陸伯伯給你下的斷語嗎?告訴我!」廖真如美眸不由睜大,轉頭看了我一眼,頰上紅暈潮起,扭捏道:「爸!」廖父語聲頓厲:「說!」今次我真是大吃一驚,這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疾顏厲色。
廖真如不敢遲疑,慌忙道:「妻憑……夫貴……」我微感驚訝,想不到她會有這相語。
廖父毫不停留,追問道:「那麼你認為雲海晨有能力接任我的事業嗎?」廖真如期艾道:「不……沒有……」廖父冷哼道:「連我的事業也不能接任,這樣的人有何資格娶我女兒?!」女孩兒失聲道:「爸!」
我動了動嘴,欲言終止。此是家事,實不該我來管;何況廖父既已有決定,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廖父淡淡道:「從今以後,不准你再和雲海晨來往。」
此言一出,我們俱是一怔。接著廖真如脹紅了粉頰,眼眶中淚水滾動,似要說什麼,卻終未說出來,捂著臉轉身便奔,身影迅速沒入黑暗中。我望著她消失的方向,猶豫道:「廖伯伯,你不怕真如出事麼?」
廖父輕歎一聲,微啞著聲音說道:「你幫我看看她罷,不用勸慰,讓她自己哭一場便沒事了。」我轉頭看他時,這平素慈和的長輩仍背對著我,隱約中背影顯出蕭索之態。
不知為何我心中一酸,腦中不由浮出昔日情景。
夕陽之下,那原本健壯卻因我的墮落變得衰弱的身影。
天下父母之心,俱是一般無二。
我悸然應聲,再看他一眼,追奔而去。
今夜無月,但天空中有星光閃動,投下極黯的光線。廖真如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響亮卻凌亂,我徇聲追近,隱約看著她急奔的身影,叫道:「真如!」還未收聲,她忽然發出驚呼,跟著「撲」的撞擊聲出,人已摔倒下去。
我嚇了一跳,急忙奔近去扶起她:「怎麼了?摔著沒有?有沒有哪裡受傷?」她哽咽著叫道:「你也想管我嗎?!」突掙開我手,卻又摔向另一側。大手輕探時,已扶住她後背,我還未反應過來,她猛地撲到我肩上,肩頭痛楚立起。明白是她貝齒咬入時,我剎住跳身掙開的衝動。
讓她略事發洩或者有利於開導,反正她的那點力量至多只能給我造成少許皮肉傷。如應我所想般,肩處開始有濕潤的感覺,流血了。
我心內苦笑,為何女人咬力如此厲害?記得前次被灰狐妹妹火狐咬肩時,以我如此厚的皮,亦是皮破血流的結局。
廖真如雙手環過我脖子緊緊抓住我右肩,牙下咬力漸漸鬆,忽然就那麼垂首,嚶嚶哭起來。我有心安慰她,卻想起廖父的話,終只靜靜站穩,隨她哭個痛快。
哭聲漸大。
心中忍不住生出憐惜。她平時嬌生慣養,恐怕難得受一回責罵,今次遇到這等挫折,受不了也正常。
憑心而論,雲海晨這男孩是少見的人種,個性溫和而善良,溫柔體貼,難怪廖真如會喜歡他。不過若從廖父的角來講,我相信他絕非亂來者,會這麼插手女兒感情事定有原因。
想到這處,心中忽然一動,似觸及什麼東西,但一時想不起來。
廖真如足足哭了有半個鐘頭才勉強止歇,被我扶著回走,孰料走到之前說話處時廖父已然不在,再走時連車子也不見了蹤影。
兩人在黑暗中對立發呆時,腦中突然靈光閃動,我幾要叫出聲來。
我終於明白廖父今晚為何如此奇怪,竟無聊到當著我的面在這種地方干涉女兒感情。
他是有意讓我看到的。
我心臟劇跳起來,一時不能動彈。背後的用意是什麼?我模模糊糊中似乎猜到一些,頓時心亂如麻。
良久我才說道:「走回去。」
終於有燈光時已是另外半個小時之後,我無意中覺察到廖真如走路姿勢異樣,就著路燈看時駭然發現她棉裙前有血漬,急忙問道:「你剛才摔傷了?!」她別過頭去,低聲說道:「沒事。」我斷然道:「先去找醫生。」廖真如卻低低地道:「只是膝蓋磨破了皮,沒事的。」我皺眉道:「讓我看看。」她倔道:「不!」我抬頭看去時,她又別過臉去,並不與我目光交觸。
我歎了口氣道:「好罷,那就去找醫生。」廖真如抬腳就走:「我不去。」卻被我抓住手腕,她急掙不脫,聲音大起來:「你幹嘛?!」另一隻手也來推格,卻不小心按到我肩上,痛覺生出時我才想起這處是之前被她咬過的地方,計從心出,慘叫一聲:「啊!」鬆手急避,左手輕按右肩,眉毛縮向額中,露出強忍痛楚的神情。
這一招登時奏效,廖真如吃驚地看來:「你……怎麼了?」我說道:「我沒事。」她腐拐著走近,惶恐道:「你……你肩膀……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我強笑道:「只是咬傷,沒大礙的。」她怔然呆住,才想起之前咬過我的事。我趁機道:「去看醫生,萬一傷到筋骨,或者就算是小傷,化膿傷骨,你以後可能都不能正確走路了。」
廖真如似未聽到我的話,慢慢垂下頭去不知想什麼。我輕輕拉了拉她,見她再不反抗,便扶著行走。走了沒兩步,她搖搖晃晃地完全不能平衡,我一咬牙,半蹲到她面前:「來,我背你。」身後沒有回答,溫軟的身軀卻依言附上背來。我輕摟著她腿彎,起身便走。
時間已過十點,除了各處火鍋諸店內夜玩的人外,街上行人已近全無。
皮鞋與地面撞擊的聲音分外清晰。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穿皮鞋時的情景。記得那天為了適應鞋子,我穿了整天,結果當晚洗腳時後跟和腳趾都劇痛無比,磨破了五六處皮。直到兩天後,我才能再次穿上拖鞋以外的鞋種。
後來適應之後,便完全沒有感覺了。
「對不起。」趴在背上的人兒突輕聲說道,打斷我的思緒。我輕「嗯」了聲。一隻柔軟的手輕按到我右肩傷口附近,問道:「還疼嗎?」我本想繼續騙她,但卻說了實話:「不疼了。」
背後再無聲音。
良久,我感覺到她把頭放到了我肩上,才再次聽到低語:「對不起。」
輕風拂過,將細長的頭髮帶到我臉旁,刮得臉上發癢。
我看著地面,說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