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識痛之歎走進怡園時,狄飛的目光迅速向某一處院牆掃去。
「你的耳目還是那麼靈。」白驚鴻微笑「我讓人在牆外教訓那人。你是不是想看看?」
狄飛淡淡嗯了一聲,漫不經心:「隨你的意吧?」
那人在受罪,他知道,不過,難得驚鴻肯消氣,難得驚鴻肯主動邀他賞花閒聊,難得驚鴻不再想起那不快活之事,那麼,為什麼,他還要多提起。
今天,是花正好,水正美,陽光正燦爛吧。所以驚鴻才會對他微笑,所以驚鴻才會願意和他聊聊,那些曾讓他們快樂的往事。
他沒有遲疑,擁那男子入懷。那人微微掙扎,卻又很快還抱他。是否長久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是否漫長的堅持,終於可以期待回報,可是,為什麼,他明明豎起雙耳,凝聚所有內力,仔細地傾聽。
沒有鞭聲,沒有勁風聲,沒有咆哮聲,應該不是鞭打吧,不過,比鞭刑狠毒得多的刑罰,數不數勝數。
隔得稍遠了,他又要分心聽驚鴻說話,所以,他無法確定,隔著一道牆的另一邊,用刑的人,有什麼動作。
不過,聽不到慘叫,聽不到嘶吼,他應該不是太痛苦吧。
驚鴻在說什麼,剛才沒有聽清,不過,不要緊,只要對他微笑,只要應幾聲「是啊」就好。還是專心一點為妙,讓驚鴻知道我心在不焉,又要鬧閒氣了。
其實,驚鴻也只是想要解恨,無論如何,不會真的殺了他。其實,他素來不怕痛的。其實,這件事,他也不是完全沒責任的。其實,他從來不記恨的,所以,等事情了了,讓人給他看看傷,待他好些,也就是了。
白驚鴻笑著攜了他的手,同他一起並肩坐下,捧起清茶,笑談起曾經有過的美好和歡樂。
他靜靜地聽,微笑著凝視他這一生最愛的男子,看他眉梢眼角,漸漸有了歡愉。
驚鴻說的每一句,他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可以微笑,可以點頭,可以適時插幾句妙語,二人一起仰頭大笑。
白驚鴻提議下棋時,他微笑點頭。
白驚鴻興致勃勃起身去拿棋盤。為了和狄飛好好相聚,他已遣走所有下人,這點小事,自己去做,自是無妨的。
在他走開之後,狄飛慢慢垂下手,低下頭,望著自己腳尖的陰影。坐在長椅上的他,安靜得出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瞬,他需要多大的力量,才可以克制自己,沒有一躍而起,奔向那只需兩三個縱躍,就可以到達的地方。
是啊,他不怕痛。所以,他活該被傷害。
是啊,他從不記恨,所以,可以毫無顧忌地出賣他。
是啊,驚鴻不會殺他,所以,這一場背叛,可以沒有絲毫罪惡感。
指尖的冷意一直流向心頭。他不會痛,可那無辜受的痛楚是他施予,他不記恨,可那一次次冤屈是他造成。驚鴻不殺他,可將他毫不留情推出去的人,是……是他自己……是他狄飛……
「狄飛。」呼喚的聲音,明郎而愉快。
他抬頭,看到白驚鴻手捧棋盤的笑顏。
他曾誓願,用整個世界來換取的笑顏。
隔著一堵牆,愛他的人在受苦,他愛的人,在微笑,他還能做什麼選擇呢。
人性從來如此,世事自古如此,他的選擇只能是……
他站起,微笑,接過棋盤擺好,笑著抓一把棋子:「猜先!」
白驚鴻眸中笑意悠悠:「單!」
如此陽光,如此鮮花,如此池水,如此清茶,如此人間。
他魂裡夢裡,求而不得的的一切,如今已盡在眼前。
他是血修羅狄飛,他不能言而無信。他不能把他親自交出去的人再要回來。他不能破壞眼前如此美好的一切。
驚鴻今日的好心情,是為了什麼?
為了能報受辱之仇,為了確定在我的心中,那小小男寵,微不足道。
無論是為了哪一點,他都不能是愚蠢得開口求情,再一次把走到近前的人,推向遠處。
所以,他微微閉目,真力潛藏收納,再不去試圖探查一牆之隔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他不想看,那人的血肉淋漓,他不想聽,那人的低沉呻吟。他只需要微笑著攤開手,在陽光下,對那眉眼如畫的男子說:「五枚,你先。」
那種感覺是什麼,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自遇狄飛之後,就一直被這奇特的感覺糾纏。陌生的是,以前無數歲月中,從沒有感覺到,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如此激烈的痛。
這樣的痛楚,讓阿漢即陌生,又無措。
白驚鴻的話,彷彿還響在耳邊:「這世上,真的有完全不怕痛的人嗎?除非他是個死人,或是知覺麻木。只不過有人感覺靈敏,有人感覺遲鈍罷了。正如同樣被針刺了手,閨中的小姐會低聲痛叫,田間的農夫,也許根本茫然不覺,但如是狠狠一刀把整隻手都砍斷,不管是誰,一樣會痛不欲生。不管是堅強也好,不怕痛也罷,都有一個極限在,只要能打破這極限,天下第一的硬漢,也不過是個可憐蟲。」
是這樣吧。再強大的精神,也依然有極限在。
普通人挨了一刀,他只當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可若是千刀之痛,同時發作起來,便是他,也會痛楚難當。
這就是痛吧。所以,身體劇烈得顫抖,不是出於身體的本能,而是因為靈魂在呻吟,這就是痛吧,所以手足猛力地抽搐,十指拚力在青石地上抓撓,不是因為自然的反應,而是因為,精神在慘叫。這就是痛吧,所以才這樣陌生,這樣可怖,這樣讓人覺得生命的存在,清醒的意識,是上天最可怕的懲罰。
是誰抬起他的頭,迫他的眼隔著牆洞,看著那美麗園林中並肩而立的人,是誰在他的耳邊不斷得重複:「公子有交待,讓我們不要只顧著用刑,你多瞧瞧裡頭的風景才好。」
可是,好痛,好痛啊,我可不可以暈去,可不可以不要看。
傳說中,人類為了保護自己,所以當感到極致的痛苦時,會自然地停止對外界的一切感知。
但是做為小樓中人,做為精神力超然一切存在的生命,他們早已經忘記,如何讓自己強大的神志在面臨傷害時逃避到那黑暗的世界中。
傳說中,普通的人,在承受痛苦時,會放聲大叫,以減輕身體的痛楚,然而,從來不曾感受到如此強大痛苦的阿漢,在這陌生境況下,真正手足無措,他甚至不懂得,他其實可以大叫大吼大聲嘶喊。
隔著牆洞看過,園中花正美,草正綠,池水正青青。那映得落花流水兩黯淡的白驚鴻輕輕抬頭,對主人說了什麼,所以主人把他緊緊抱入懷中,再不肯放開。
阿漢想要搖搖頭,搖掉那滿頭的暈眩,他想要沉沉睡去,再不醒來,為什麼不能暈倒,卻只感迷眩。
好痛,好痛,整個身體似在被一點點,一分分,一寸寸撕裂焚燬。為什麼會這麼痛。
「公子告訴莊主,你正在這邊受刑,莊主連問也沒多問一句,你一個小小男寵,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竟敢冒犯公子。」
阿漢有些迷迷茫茫,恍恍惚惚得往前看,白驚鴻微笑的時候,主人眼中的,是溫柔嗎?你說,要我做你最寵愛的男寵,我想,最寵愛的男寵,應該不會是這種待遇吧。主人,其實說話不算話。
低低倒吸一口氣,身體痛得顫抖,卻又似連顫抖都是無力的。人類如此聰慧,從一片蒙昧中,走向整個宇宙,從茹毛飲血,到能幾乎掌控世間一切。然而,為什麼這樣的智慧,卻只會用在如此殘酷的事情上。為什麼生為最高的智慧體,卻以研究如何深刻得傷害同類為樂。
冰冷的水當頭澆下,把迷迷糊糊暈暈沉沉的阿漢重新拉回痛楚的深淵中。真的很痛啊。張敏欣說,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可是,如果我不期待彩虹,是否可以不用經這樣的風雨。
為什麼水會那麼冷,好像結成無數冰稜在身體內四處亂撞,把每一片血肉切割撕裂。張敏欣說,小受注定要被小攻虐,現在虐得越慘,將來小攻後悔越深。現在小受受的苦,將來,都會一點一滴,全都報到小攻身上。
可是,這麼這麼痛啊。如果,我都痛得這麼難過,主人怎麼受得了。
我不想要他痛,那麼,是不是可以求他,不要讓我痛。
阿漢用勉力隔著牆洞望去。那兩個男子,一英偉,一清俊。並坐在一起,閒閒品茗,時不時談笑幾句,眉眼間都是快意的笑。
記得白驚鴻說過「你要受不了,你就大叫你的主人來救你。看看當著我的面,他最後的選擇又是誰。不會有人堵你的嘴,痛得極了,你可以哭,可以叫,看看在我的面前,他會不會為你皺一皺眉頭。」
好痛,好痛,可是,他們很快樂。打擾主人的快樂,是不應當的吧。其實主人,似乎是一個很少快樂的人。他有那麼多,為什麼,不快活。我就很快活,有吃有喝又有睡,如果主人可以更寵愛我一些,就更好了。
真的好痛,可是,主人真的喜歡白公子,所以,還是不要叫他。
張敏欣說,總有一天,小攻會愛上小受,總有一天,他會對小受最最最好,把他捧在掌中,含在嘴裡,把一切好的都給他。
可是,我其實不要那麼多,我只要你稍稍得對我好一些,我只要你,不要,不要,讓我這麼痛。
主人,我不生你的氣,我不報復你。將來,你後悔了,我不會不理你,不會讓你難過,讓你受折磨,那麼,是不是,你可以,可以,從現在,就開始愛我。不要等以後。
因為,我真的,真的很痛。
其實,我是很怕痛的。
所以,主人,請你,快些,愛我,一點點,好嗎?
(本該放在此章有話說,然而看了一群讀者的留言之後,我覺得還是在放在這裡,不易被忽略.我想說明的是,阿漢絕對沒有愛上狄飛,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如果讀者誤以為阿漢是看到狄飛和白在一起,傷心才痛,那就只是我在描寫上做得不妥,讓大家誤會了.阿漢的痛,是因為**感受到了極致的,超過他強大精神承受力的痛.當然,白之所以讓他看園裡自己和狄飛在一起的情景是為了刺激阿漢,但白自己並不知道,阿漢不愛狄飛.但是,阿漢完全不在乎嗎?只怕未必.
阿漢是個不知世情的孩子,然而,即使是孩子,也知道要親近常出現在面前的人,即使是孩子,也知道,若是痛了,應當放聲大哭,這樣,身邊的人就會好好呵護愛寵.
然而,阿漢到底不完全是孩子,所以他雖純真,也感覺得到,狄飛一直以來,都不在乎他受傷,在白驚鴻的快活面前,阿漢若是呼救喊痛,應該是沒什麼用的,也應該是不應當的.
阿漢不傷心嗎?確實有一點傷心的.
阿漢到底是人,不是鐵石,和狄飛在一起這麼久,完全沒感情,是不可能的.
但這感情不是愛.絕對不是.
只是有一點點依賴,一點點期待,一點點親近,卻又知道,這親近的人很遠,這依賴的人不可信,這期待得不到結果,僅此而已.
很多讀者都說,阿漢沒有愛上狄飛,是我唯一的仁慈,而這一點,我目前,並不想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