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皇額娘,皇阿瑪,饒了鬼狂好不好?」
雍正受不得勞累,已經半躺在龍榻上歇息,黛玉卻在整理梳妝台上的幾枝杏花,未開的紅苞兒悄然開放,宛若潔白的雪花。
星兒急得跳腳,扯著黛玉的胳膊便為鬼狂求情。
黛玉瞅著她帶了些許風霜的俏臉,這樣相似的容顏,卻為何她竟有那麼大的執拗呢?輕輕地搖搖頭,冷笑道:「我女兒吃苦,我得為女兒出氣呢!」
抬起澄澈的雙眸,凝神看著星兒,看得星兒立刻低下頭去不則聲。
過了半日,星兒才輕輕扯著黛玉的衣袖撒嬌道:「額娘,鬼狂原沒什麼對不起女兒之處,只是女兒與他鬧脾氣,才回家來的。」
頭又往下低了低,腮上現出一絲嬌紅之色,似白玉抹了一層淡淡胭脂,嬌艷欲滴,越發顯出她爽朗中的春柳扶風之態來,輕聲道:「再說,他並不知道我是公主,我又故意瞞了他去,因此他先前並沒有找來的。」
黛玉訝然地看著星兒小女兒的嬌態,怒氣卻未斂半分:「說這話,越發該罰那什麼勞什子鬼狂了,我們家的星兒,清清白白的女兒家,還沒行了大婚之禮,也沒昭告了天下,便想當他家的媳婦不成?卻叫我女兒吃了這許多苦頭,人言瑣碎,損了我女兒的清白名聲,非罰不可。」
黛玉素日雖對兒女寵愛,可是在這裡,卻現出剛硬的一面來。
可把星兒急得腦門子冒汗,跺了跺腳,嚷道:「額娘!」
黛玉瞅了她一眼,輕哼道:「便是你叫阿瑪也不成!」
星兒轉過頭去看雍正,誰知雍正卻閉上雙眼裝著歇息,越發惹得她惱了起來,也知道雍正與黛玉必定不饒了鬼狂的,不由得在屋裡徘徊不定,伸長了脖子往外看,透過重重雨霧,雙手絞著,擔憂得要命。
看著女兒焦急的神色,臉上的擔憂如春水之深,黛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女兒的確是長大了,也有她最剛硬的一面,不由得心頭湧上了一股心酸與輕鬆,心酸自己再也不得見到兒孫笑顏如花,輕鬆著最令自己擔憂的女兒也終將有一個極好的歸宿。
想到這裡,黛玉便低頭看著瓶中插著的杏花,離開了枝頭,果然容易凋零,紅苞兒綻放出來的白花,花邊微微捲起,竟是有一份淒惶和悲愴!
再望窗外,雨濃聲重,不知何時落了極多的杏花在地上的積水中漂浮,如同一隻隻承載了愛與希望的紙船,在雨中無依。
忽而一道黑影映入眼簾,黛玉悚然一呆。
卻是門口那長長的荊棘路上,一陣荊刺刺入血肉裡的聲音傳來,而那面色已經極其蒼白的鬼狂依然挺直了肩背,跪行在荊路上,地面上血色氾濫,一旁的星兒早已泣不成聲。
黛玉看在眼裡,自是心中一鬆,既能如此跪荊請罪,可見心之堅定,歎氣道:「弘歷,快攙了他起來,找有琴先生來與他看視。」
一旁宮女打著雨傘,正逗弄著懷裡娃兒的弘歷,忙吩咐小太監攙扶鬼狂起來,眼裡也儘是讚歎之意,能一路跪行至此,那得多大的堅定?
鬼狂卻當不見,定定地望著站在門口的黛玉,道:「鬼狂請皇后娘娘將星兒許給鬼狂,鬼狂以性命發誓,一生不負卿心。」
雙目仍舊湛然有神,目光到處,隱然一種極凌厲的氣勢迸發而出。
黛玉聞聽此言,如今這個地步,倒也不好從中阻攔,便只看著星兒。
那星兒早已是淚流滿面,撲到了鬼狂身邊,伸手就要拉他起來,喚道:「狂哥,你起來,快起來讓我瞧瞧你的傷勢。」
雨落成滴,可是雨水無鹹無澀,她臉上的淚滴落在鬼狂蒼白的唇上,引得鬼狂卻是一笑,抬手拂過她頰邊落下的濕發,輕聲道:「不礙的。」
星兒抱著他在雨中痛哭,回頭望著黛玉,眼裡祈求之色極濃重。
黛玉瞅著,點點頭,歎道:「傻孩子!」
這句話,悄然如杏花墜落雨中,不知道是在歎息星兒之憐,還是歎息鬼狂之癡,不過卻是點頭了,也算是答應了鬼狂。
「好了,星兒,哭花了臉,像你額娘養的小貓似的,扶著他快起來,到東暖閣收拾去,你額娘點頭便是答應了。瞧你額娘一時倒是忘了你是醫者了。」
不知何時,雍正扶著李德全的手已經出現在門口,若有所思地盯著鬼狂言道,金口玉言,說話算話,自是無可反悔。
不過對於這個鬼狂的舉動,雍正還是十分滿意的,也放心將女兒交到他手裡。說起來,他雖沒告訴黛玉,但是他卻是知道的,星兒是什麼人?雖沒十分才華,卻有十二分的刁鑽古怪,只有她欺負了人去的,可從沒吃過別人的虧的,便是這鬼狂,說不得吃了多少苦頭呢!
星兒再聽不得雍正什麼話,急急忙忙就要扶著鬼狂起來。
誰知道那鬼狂見黛玉與雍正都答應了,心頭一鬆,只聽「撲通」一聲,他高大的身軀已經往側邊倒在了地上,激得水花四濺。
黛玉與雍正見狀都是大驚失色,那星兒大叫道:「狂哥!」
「哇」的一聲,星兒哭得聲音更大了,急忙去看鬼狂的傷勢,又急得打開隨身攜帶的針囊,真格兒是手忙腳亂,一時竟是忘記將鬼狂扶到屋裡了。
黛玉搖搖頭,瞪了弘歷一眼,弘歷急忙道:「我說妹妹,快些將你家這口子扶到東暖閣裡收拾才好,既受了傷,你還讓他再淋雨不成?」
星兒聽了這話,誰知她擔憂過度,竟是反應有些呆呆的,半日才回過神來,氣道:「那你還站著做什麼?越發瞧我們的笑話不成?」
弘歷無辜地舉著他的大外甥,道:「我可沒存心看你們的笑話,再說了,雖說額娘和阿瑪答應了,到底你可還沒和他大婚呢,哪裡就說我們了。」
一面嬉皮笑臉說笑,一面使眼色示意太監抬了鬼狂到東暖閣裡去。
黛玉與雍正自是不好過去,只吩咐太監好生伺候著,又命人去請了有琴松來,雖說星兒醫術極好,到底關心則亂,若是手下一個冷不防,日後鬼狂有了什麼三長兩短,她不恨死他們夫妻兩個才怪。
弘歷身為長兄,雖是皇太子之尊,到底兄妹情深,也一旁打下手。
將大外甥放在椅子上,好容易與那鬼狂換了乾淨的衣裳,只見他膝蓋至小腿真格兒是鮮血淋漓,荊棘刺兒深入肉中,密密麻麻,像是插了千百根繡花針似的,令人怵目驚心。
星兒哭得聲嘶力竭,想與鬼狂拔出肉中刺,卻顫抖著雙手,不敢下手。
有琴松歎了一口氣,上前吩咐小太監取了他家常用的醫箱來,細細地坐在榻邊給鬼狂挑出肉裡的刺兒,道:「這小子倒是剛毅,難得一見。」
弘歷點頭道:「可不是,這樣長的一條荊棘路,他竟能跪行完,我就佩服得不得了,真是的,也不知道這星兒哪輩子修來的福分?認得這麼一個厲害人物,難怪讓皇阿瑪和額娘這樣試探他!」
回頭見到星兒哭得這樣,忙勸道:「丫頭,你也別哭了,仔細那裡頭額娘也擔憂著你呢!你也知道的,誰讓當日裡你竟是大著肚皮回來的?皇阿瑪和額娘口內雖不說,心裡卻惱得很,越發不待見他是有的。」
見到鬼狂如此,星兒哪裡能不傷心的?抽抽噎噎地道:「這臭老鬼,就是不知道變通,非得死心眼地任由皇阿瑪和額娘懲罰!往日裡,原是我淘氣,他又沒什麼錯兒,怎麼就不為自己辯解一句話兒?」
「哦?」弘歷來了些興趣,倒是有些可憐起鬼狂了,願意娶這麼一個刁鑽古怪的丫頭,只怕一輩子都得活在雞飛狗跳中了,還得替她收拾爛攤子。
星兒也不理弘歷,匆匆跳起來,就往雍正和黛玉房裡跑。
她非得將那時候的來龍去脈告訴了父母不可,還得求皇額娘不要怪鬼狂,不然,皇額娘那性子,指不定還要懲罰鬼狂什麼呢!
弘歷搖著頭,抱著大外甥笑嘻嘻地道:「來,大外甥,叫聲舅舅來!」
娃兒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瞅著弘歷,很是生分,伸著胳膊腿硬是要往鬼狂身邊湊,叫道:「爹爹,爹爹起來,豆豆騎馬馬!」
「嘻嘻,鬧鬧給這孩子取名最有意思了,我真是愛得了不得,豆豆!」弘歷笑不可抑,狠狠地在豆豆臉上吧唧一聲,親了一口。
都說男孩像舅舅,女孩像姑姑,難怪弘歷這樣喜歡豆豆。
那西暖閣裡星兒已經將前因後果盡皆告訴了黛玉,亦令黛玉為之釋懷,最後一點不滿盡去,歎息道:「既如此,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你也算是有福分的了,有這麼個人替你收拾著身後的爛攤子。」
星兒紅了臉,淚痕宛然,嬌嗔道:「額娘!」
將頭埋在黛玉懷裡不肯抬頭,心裡更是羞得了不得。
黛玉撫著她的背,臉上也笑了,道:「幾個孩子中,弘晝日後有弘歷照應著,敦兒又是極疼他的,我倒也沒什麼擔憂的了。唯獨就是你,讓我操心這麼些年,如今有了歸宿,我心裡也歡喜得緊。」
頓了頓,眼裡也閃過一絲淒惶,但是瞬間即逝,復有笑道:「額娘是親自送著月兒上了花轎,遠嫁到了蒙古,與弘暉雙宿雙飛,如今,額娘也要親自送你上了花轎,給你自己一個歸宿。」
星兒聽了黛玉這麼說,心中先是一寬,隨即卻又有些不捨的酸楚,哽咽道:「額娘,星兒捨不得額娘和阿瑪。」
黛玉取笑道:「若是你捨不得也好,阿瑪和額娘便不將你嫁出去了,只留著你帶著豆豆在額娘與阿瑪身邊孝順可好?只是日後不罵額娘便是了。」
星兒臉紅如花,忸怩道:「額娘!」
看到星兒越發有些不好意思了,黛玉才摟著她笑道:「額娘哪裡捨得你?雖有心留你在身邊,可是還是你的終身大事要緊,這麼些年了,額娘再不得耽誤了你的幸福。等鬼狂傷勢好了,你們便成親罷!」
星兒聞言一怔,仰首看著黛玉,道:「額娘!我已經成過親的!」
黛玉瞪了她一眼,道:「那不過是在鬼家辦的親事,你額娘可沒看著女兒披上嫁衣上花轎呢!再說了,你在宮裡也受了極多的流言蜚語,如今,正是該洗清的時候,還要你阿瑪詔告天下,我們的星兒要嫁得風風光光。」
星兒眼裡含著一點酸楚之意,低聲道:「額娘!」
不等黛玉說什麼,便聽到背後一道女子聲音道:「我們倒是來得巧,卻是妹妹要辦喜事了不成?這一回,我這個姐姐可要看著妹妹上花轎的!」
黛玉抬頭,星兒回頭,果然見到月兒正笑吟吟地踏進了屋內。
只見她穿著百鳳雲衣,紅海棠骨朵兒的雲裙,蹬著紅鹿皮小靴子,數個小辮子垂著,頭戴蒙古特有的花環,越發顯得風流裊娜,俏麗又精神。
只是她小腹微微凸起,卻是有了身孕在身,更有一種溫婉嫵媚的態度。
黛玉有些驚喜地道:「呀,怎麼也沒傳個消息來?幾個月的身子了?這樣大的雨,這樣遠的路,還這樣一路風塵僕僕地趕過來?」
月兒溫柔的目光凝視著黛玉與星兒,見黛玉雖如往日神色祥和,可是眼睛卻顯得極大,忽而淚落如雨,道:「額娘,你瘦了好多!」
黛玉鬆開抱著星兒的手,緩緩走到她身邊,將她抱在懷裡,道:「傻孩子,額娘吃好睡好,哪裡瘦了?倒是你才是瘦了些,可是孩子折磨著你?」
母女兩個一見,越發都哭得了不得,言語間無盡的思念和擔憂。
星兒嘟著嘴道:「瞧,我就知道,姐姐來了,額娘就把我忘了。」
月兒深深地看著星兒,含淚笑道:「這個星兒,還是那般的性子,我們孿生姐妹竟是心有靈犀的不成?怎麼倒是趕在了一日兒回來?才見過太子哥哥了,倒是那鬼狂,怎麼受傷了?」
星兒面色一紅,黛玉卻道:「他負了我女兒,不罰他才怪呢!」
月兒聽了,不禁莞爾一笑,道:「額娘這話極是,那時候鬼狂來過蒙古一回,也挨了弘暉哥哥幾拳頭,弄到最後才知道,他原沒什麼不是。」
黛玉瞪了正在吐舌頭的星兒一眼,歎道:「這星兒,有人管著才好。」
說著又拉著月兒坐下,細細地打量著她,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快些坐下讓額娘好好瞧一瞧,怎麼大外孫沒跟著你一同回來?」
「都來了,公公與蒼狼大哥,還有弘暉哥哥和幾個孩子都來了。」月兒說完,略有些遲疑,才道:「聽說阿瑪身子骨不好,他們也沒先進來吵嚷阿瑪,如今也都在東暖閣裡齊聚一堂呢!」
聽月兒這麼一說,星兒臉上也有些擔憂之色,道:「正是,有師傅一旁看著,怎麼皇阿瑪的病竟是沒有一點兒好轉的?少不得,我也替阿瑪診脈。」
黛玉輕歎了一聲,不緊不慢地道:「你阿瑪原是勞累過度,雖將養了些日子,到底沒什麼起色,如今,也只想一家子團圓,讓他心裡歡喜些罷了。」
說著這話的時候,眼睛卻望向了臥室的方向,一點清愁襲上了眉梢,點出眉間的一點顰痕來,蹙如春深,婉約如江南春柳,憂傷如雨中芬芳。
那一句話的聲音,更是嘶啞生幽,道不盡的悵惘和憂傷。
月兒與星兒聞之愕然,與黛玉原是母女連心,還有什麼不知道的?不由自主的,兩姐妹心頭都油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意來。
黛玉出了半日的神,看到女兒如此,忙又笑道:「我並沒什麼的,你們也別擔憂著什麼。只是好容易一家子團圓了,正好大傢伙兒都吃星兒一杯喜酒,宮裡沉悶好些時候了,如今該喜氣沖沖晦氣了。」
月兒忙向星兒道喜,道:「正是,從小頑皮搗蛋的鬧鬧,真是沒讓額娘少操心,如今也要嫁作他人婦了,該當賀喜,賀喜。」
黛玉含笑瞅著月兒,道:「如今宮裡頭,人人更羨慕月兒你呢,說起來,咱們一家裡,倒是你與弘暉才是一對青梅竹馬的佳偶。」
說得月兒也不由得臉上一紅,像是春天中最美麗的彩霞,流光泛彩。
弘暉抱著孩子過來請安,英俊的臉上有些黝黑,可是越發現出了那份陽剛之氣來,行了禮,笑道:「額娘,孩兒回來看你和阿瑪了。」
黛玉伸手要抱著孩子,點頭笑道:「回來就好,一家子總算是團圓了。」
「呀,我的這個大外孫生得好可愛。」黛玉喜滋滋地看著孩子。
月兒笑著糾正道:「額娘,這是小寶貝,大寶貝在公公懷裡抱著呢!」
黛玉愕然,不覺也笑了起來,有些尷尬地笑道:「原來是小寶貝。」
月兒多年不曾回京,原是山高路遠,生了一對孿生兄妹,她也只聽說卻沒見過,難怪她竟是會認錯,粉妝玉琢,雪團兒似的,著實是生得可愛。
她想,即使大去了,那麼,她也沒有遺憾了,兒孫們,多幸福啊?
月兒拉著星兒的手,姐妹兩個一別經年,如今見面,自是有許多話要說。
「姐姐在蒙古,弘暉哥哥可疼你?」到底是姐妹,先問她幸福。
月兒看了一旁沒人理的弘暉,掩口一笑,目光流轉,道:「父汗可是極護著我的,又有阿穆姨時常來陪著我,阿穆姨那性子,誰敢得罪的?他倒是受了不少氣,我可悠遊自在著的。」
弘暉聽了月兒的話也不惱,只是溫柔地看著她。
星兒得意地道:「那是,阿穆姨那性子,原就是暴烈,可沒人敢得罪。」
每一個人,都很幸福,這就夠了,哪怕是老人了,也能等到幸福。
黛玉坐在椅子上餵著小寶貝吃牛乳,聽了這話,抬頭看著弘暉,他們都是自己的兒女,一定會很幸福很幸福的,那麼,她一生的心事也算是完了。
月兒笑道:「星兒也是幸福的。」
聽了月兒這話,星兒臉上有些紅暈,不掩她天生的婉轉和風流,目光中亦流露出一些憧憬來,想來那鬼狂確是極疼惜她的。
那鬼狂倒也是急性子的人,唯恐黛玉反悔,不等傷好,便要成親。
弘暉不覺取笑道:「你急什麼?皇額娘的話,原是從沒反悔過的。」
鬼狂腿上的傷很重,好些日子了,如今也算只是能勉強站起而已。
抬頭看著弘暉,又望著弘歷,再低頭看著懷裡的乖兒子,鬼狂淡淡地道:「阿星原就是我的妻子,我也並不怕什麼,只是如今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總是要稱了她的心意才好。」
到底是鬼狂,為人精明之極,雖不曾聽到什麼事情,卻已猜測出了黛玉的心意,她亦想早著看到星兒披上美麗的嫁衣,由她親手送上花轎。
五天之後,星公主大婚的消息如雪花一般飛向了京城各處。
星兒終於在皇宮之中,披上了莊重喜氣的鳳冠霞帔。
黛玉吩咐人打掃了景陽宮,做鬼狂娶星兒的新房,張羅得極是細緻周全。
「額娘,女兒捨不得你!」星兒咬了咬紅潤的嘴唇,眼裡帶著些淚。
黛玉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額,徐徐笑道:「傻丫頭,那是你一生的幸福,額娘歡喜都來不及,怎麼能耽誤了你呢?不捨,哪裡有得呢?人生不過就這麼些時日,幸福是什麼?誰都是不能以一言而定論,唯獨自己經歷了,懂得了,才知道何謂幸福。星兒,你天生的性子就是太過倔強了,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額娘只告訴你一句話,萬事,依著自己性子的時候,也要為鬼狂多想一些。跪荊請罪,傷在他身上,還是痛在你的心裡,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
星兒聽了,低著頭,想起往事,有些慚愧,好多事情,都是她太任性。
抬頭時,已經是燦然一笑,宛如空中的星辰,熠熠生輝。
「額娘,女兒知道了,也一定會幸福的!」
黛玉也是一笑,笑裡卻帶著淚,只要大傢伙兒,幸福就好啊!
星兒拜別了父母,黛玉在笑,雍正臉上也是和藹的笑,咳嗽了兩聲,對鬼狂道:「鬼狂,看在你和鬼影一樣的姓氏上,少不得朕對你和藹可親些,省得豆豆討厭朕。朕將女兒交給你了,你可不要辜負了她。」
鬼影一旁與允禮允祿都是無聲地笑著,弘暉弘歷等人也都是笑容滿面。
鬼狂雖仍舊有些肅然,可是卻掩不住眉眼間的喜氣,這一回,是他第二次拜堂成親了呢,而且新娘仍舊是同一個人,是他最心愛的妻子,朗聲道:「皇阿瑪放心,鬼狂終生不會負阿星一分。」
紅紅的絲綢,連著他們兩個人的手,讓黛玉有些羨慕,道:「真好!」
雍正側頭看著盛裝打扮的黛玉,燭光下,她比新娘還美。
止不住的痰氣湧向喉間,一股血腥味道散在口中,雍正含笑望著因星兒大婚而舉辦的喜宴,道:「朕今日公主出嫁,各位愛卿隨意歡度。」
「臣等謝主隆恩。」群臣也染了些喜氣,喝了些酒,大著舌頭。
趁著無人留意的時候,黛玉亦與各位親王福晉格格們寒暄,雍正扶著李德全的手,深深地看了一眼熱鬧的喜宴,緩緩走回了養心殿。
黛玉卻恍然未覺,可是等雍正走了不到片刻工夫,她便向諸位福晉笑了笑,揉著額角道:「出嫁了女兒,竟是這般辛苦,當日裡月兒出嫁,本宮倒是不曾覺得。各位福晉只管用罷,本宮出去走走。」
幾位機靈些的福晉早瞧見雍正離開了,素知黛玉與雍正夫妻情深,便忙滿口笑道:「娘娘不用如此生分,娘娘既然累了,就歇息一忽兒就是。」
黛玉吩咐敦兒照應著,便走了出去。
大清皇室成婚,原是在晚上,天上的星子越發亮晶晶的。
黛玉走出來,便往養心殿趕去,花盆底在青石磚地上清脆地響著。
穿過珠簾,她便叫喚道:「四哥,四哥!」
褪去厚重的朝服華裳,裡面卻是那一襲玄色衣衫,裙擺在風中飛舞。
走回臥室,看到了亦是玄色的雍正,他沒有穿著明黃的龍袍,那玄色,襯得他臉龐更形顯得厚重起來,眸子也是晶亮之極。
「玉兒,你來了。」雍正用低沉暗啞的聲音說著,床頭茶几上卻是一隻晶瑩剔透的玉杯,玉杯中一泓艷若胭脂的酒水,濃香撲鼻。
淡淡的桃花香浮動在臥室中,含了一些兒酸楚的芬芳。
黛玉卻在笑,沒有一絲兒悲哀,她道:「四哥,你在等我麼?」
那讖語,是真的,那鳳凰簽,也是真的,一切的一切,早已經命中注定。
那桃花酒,泛著粼光,像是他含情的鳳眼。
黛玉走近他,裙擺舞弄得更加美麗,掀起一種黑色的波浪。
雍正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黛玉,眼裡的桃花,愈加地美艷絕倫。
「你走了,我豈會獨活?永遠都不會獨活的。」黛玉止住腳步,卻坐在了龍榻上,將柔軟的身子,依偎在他懷裡,眼裡帶笑,也如同桃花艷美。
那無窮無盡的桃花,從來都不是綻放在山間,而是綻放在心裡。
桃花,艷極,卻也俗極,輕薄無依在春風之中。桃花運是情之幸,無盡的紅顏纏身;桃花劫卻是情之滅,是好是壞,無法掌握在手中。
聽了黛玉的話,雍正身子輕輕一震,兩人近在咫尺,眼中儘是相思之意。
他的臉,蒼白如雪,燭光下,卻泛著一絲紅暈,白得帶著迷離的憂傷和悵然,紅得卻是一種灼熱的悲涼和痛楚。
凝視著他,黛玉的身子也是軟軟的,靠在他身上,目光對視,糾結出一份纏綿和情絲,兩個人的心,自然也是緊緊依偎在一起。
桃花酒散出來的幽香,越發帶來些甜蜜和酸苦,苦中也是有甜的。
雍正清眸滑動,黛玉靈眸流轉,迷亂的光芒,閃爍著如飛絮一般的桃花,無奈中帶著狂然的熱烈,灼熱地暖人心。
過了良久,黛玉才伸手端起那杯桃花酒,那酒水在杯中清然地顫著,一圈圈的漣漪,像是江南的春水,承載著輕薄的落花。
轉過頭,放下酒杯,黛玉起身取出瑤琴,回來放在床邊的小几上,素指劃過細細的琴弦,調弦聲悠揚清婉,溫柔地凝視著雍正,道:「四哥,我想,再彈一次比翼雙飛曲,你還有力氣麼?」
玉雕長簫赫然出現在雍正的手中,湊在了略顯蒼白的唇邊。
簫聲,琴聲,交雜在一起,一個厚重,一個輕靈,無盡的纏綿之意,無盡的相思之意,藏在心裡的愛,吞在口中的情,竟是這般的淋漓盡致,再也沒有一絲說不出口的憂傷,而是歡快又熱烈,有著飛蛾撲火的不顧一切。
那回轉之間的愛意,纏綿在唇邊,卻也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迷離糾結在眉梢,迷離的情,狂亂的愛,糾纏著,溢出滿室的芬芳。
一曲終了,滿室立刻化為寂靜無聲,兩個人相望著,呼吸清晰可聞。
雍正急促地咳嗽了幾聲,好像是要將一生的力氣都化在咳嗽之中。
黛玉眼中卻是沒有絲毫彷徨,唯獨有著那早已令人清晰可見的絕然。
「四哥,如果要死,我陪著你一起,沒有勉強,也沒有痛苦。我不想,看著你在我眼前死去,那種痛,非人一樣的折磨。有人說過,獸人是對人最大的折磨,可是,面對失去鴛侶,才是我最大的凌遲之痛。」
輕軟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之養心殿裡,劃出冷冷的初音,如天山之雪,冷冽卻清澈,好像雪水中盛開了最美麗的雪蓮花。
因為當初的鳳凰簽,因為當初的讖語,她也糾結過,也徘徊過,最終,她可以確定了她的心意,她願意隨著這支鳳凰簽走盡自己一生的命運。
她是大清的皇后,可是,她也只是個女人,女人的一生,總是憔悴在失去了鴛侶的生活中,像是失去了泥土埋根清水灌溉的桃樹,乾枯,再也不會開出清香四溢的桃花。
這一生,她已經無可遺憾,滿滿的,都是她的心甘情願。
雍正抱著她嬌軟的身子,眼裡的清亮,還是那般的澄明,花色更濃了。
可是他的唇色卻在變白,溫度卻在變冷。
黛玉仰首親吻著他的唇,輕輕咬了一口,笑道:「四哥,我是心甘情願的啊,你的一生,總是充滿了孤寂,我又怎麼能放手讓你一個人走黃泉路?」
伸手抓過小几上的酒杯,一仰脖子,芬芳清冽的桃花酒劃喉而過。
桃花酒不烈,可是卻像刀子一樣,割得心裡似淋了烈酒一樣灼熱。
雍正的眼角劃過一道亮光,可是他的眸子,也在逐漸黯淡,淡淡的桃花酒,沒有胭脂的芬芳,卻鮮紅得像血一樣,吻著她的嘴,流進他的口,酒杯跌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任由風吹過。
「我這帝王的一生,像是一卷書一樣,已經翻到了盡頭。」雍正低著頭,看著臉頰緋紅的黛玉,她一直都是在笑,笑得很美,很清麗,更像那一朵朵蹁躚的桃花,蠱惑人心。
可惜,這是初夏,今天,是星兒大婚的時候,沒有美麗的桃花。
黛玉的手穿過他的腋下,抱著他,看著他,親著他,她想,這一輩子的情,都要給他,她的臉紅得像火,是不是心中也如火一樣熱烈?
雍正親了親她額上的桃花,聲音卻是蒼冷如雪:「我這一生,好像什麼都擁有了,可是最後,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你,玉兒,只有你,才是我的,不管生與死,我都不想放手,這個宿命,在我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他又回想起那一年的桃花,那一聲清亮的啼哭,那一道繚繞的紫氣。
桃花是情,也是劫,是他們的情,也是他們的劫。
「玉兒,你說,我怎麼能放手呢?你是這樣好,這樣美,你我初見的時候,是你出生的時候,你我的親情,早就奠定在了那一刻;你我的愛情,也早就隨著年年盛開的桃花而越來越濃。我是不是也是個自私的男人?我想帶你走,不想任何人看到你的美,你的好。我明知道允祥對你也有一番心思,更知道斗影對你的感恩戴德之下,還有一份傾慕的愛意,如今還活著的,有允禟,還有那個萬惡的允祀,我不能留下你一個,因為,我要勝過他,到死,我都要勝過任何人。」
一杯桃花酒,醉了兩個人,說的話,像是飄渺在夢中。
黛玉咯咯嬌笑道:「四哥,原來,我不是小醋罈子,你才是最大的醋海。你真是壞啊,怎麼能瞞著我這麼久呢?十三哥哥,在我心裡像哥哥一樣,我敬他,喜歡他,因為他是我的親人。斗影,我是憐憫他,疼惜他,他是我的兄弟,即便沒有血緣之親,不過,他也是我的親人。我知道,允禟還活著,允祀還在虎視眈眈著,只要我不死,你就不放心。」
雍正也笑了,笑意劃過了冷冷的夜,手上更是緊了緊。
黛玉胡亂地摸著他的臉,瞇起了清透的雙眸,燃著熱烈的火,微笑道:「四哥,不管如何,你沒拋下我就走,真是好,很好,我很高興。這一生,我不想沒有目的地活下去,你死了,剩下我,還能做什麼?想到往事,就像刀割著心口,還不如,陪著你一同走,真是好啊!」
長長地歎息出聲,歎息中卻帶著十二分的歡喜和滿足。
沒有四哥,她的一生是貧乏的,沒有一些可愛的東西,所以,她要抓著四哥的手,哪怕是死,她也要掛在他身上一起去,不要孤單啊!
因為,他們兩個,都是最怕最怕孤寂的人,心的孤寂如同荒漠。
她不後悔啊,永遠都不後悔。
在今天,星兒大婚的日子,也是杏花落盡的日子,他還是帶著她離開了這華麗的宮廷,離開了這繁瑣的塵俗。
有些熱,是酒的緣故麼?
有些醉,是酒的緣故麼?
她眨著迷濛的眼,有些模糊,看不清四哥的樣子了。
手腳巴在雍正身上,喘著氣道:「四哥,你要抱緊我啊,不要讓我冷著。」
聽說,黃泉很冷,不然又怎麼會說九泉之下呢?那樣冷的地方,對於她這個最愛冷的人來說,就像是冰窟一樣,她一定要汲取著四哥的溫暖,才會有力氣陪著四哥一同走下去。
「四哥!」再叫一聲,這一生,不過就再叫這麼幾次了。
雍正抱著她,她聞到了彼此身上都糾纏著濃濃的桃花香,真好。
那桃花,是他們命定的花,也是給他們送葬的花,在夢裡,越發美得動人心魄了,也許,桃花也可以稱之為情花,是他們兩個人的花。
酒熱褪盡,身子卻有些冷,黛玉緊緊地靠著他,他的身子也是一樣的冷。
急促地喘著剩下的幾口氣,黛玉又笑了:「四哥,你還記得麼?我說過,下一輩子,我們再見,到時候,你不准,不准比我大那麼多歲,讓我們的愛,經歷了那麼多的波折。」
「好!」模模糊糊中,她聽到他答應了。
可是,她沒有力氣了,也沒精神了,她好睏,好累,可是很滿足,她要睡了,夢中只有四哥,也只有他們的愛,隨著他們,一起飛散在紅塵之中。
夢醒了,人會不見的,她不願意醒來,醒來就不見四哥了。
四哥啊!四哥,她終於,陪著他,一同走向生生死死。
她眼前一片緋紅,她又看到了,他們定情的那一片桃花,那一個清艷絕倫的她,好像是她跑後的香汗染紅了粉紅的桃花,紅得愈加醉人。
那一位剛毅挺拔的男子,一直一直都在她的眼前,一輩子,不離不棄。
少女是她,男子是四哥,一輩子的不離不棄,注定了他們不再孤寂。
黑暗的夜,有著星子的殘光,冷月如鉤,浮動著迷離的桃花香。
東方的天邊,漸漸染起了一線霞光,金烏升起,可是人卻不會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