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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99章: 文 / 梅靈

    第199章:

    玉兔墜落,金烏升起,可是沉睡在夢中的情人兒,卻再也不會醒來了。

    雍正大帝駕崩,香玉皇后薨逝,蒼穹泣血,九州同悲。

    夫妻生同寢,死同穴,絕代佳話永流傳。

    那一夜,有人記得,明明皇宮中熱鬧非凡,然則漫天的星斗冷冷清清,寒光閃閃,剪剪燈影,搖曳著桃花的風姿,翻滾著冶艷的妖紅。

    那一道帝王之星劃破了夜幕,緩緩落下,新生的星耀眼生光。

    帝后的絕唱,是那一曲共譜一生的比翼雙飛。

    正值初夏的奼紫嫣紅,紫禁城,街巷如局,到處冷冷清清。

    弘歷登基,意氣風發的他,俯瞰著已經屬於他的江山如畫,帝后同逝,天下守孝,一片白茫茫的人群,似銀山壓地,浩浩蕩蕩。

    夢中的人,不願意醒,活著的人,依舊要活下去。

    天氣漸熱,唯恐屍傷,雍正與黛玉的梓宮,抬進了皇陵。

    在沒有人留意的時候,人群中有一道靜靜的人影,看著那躺著傳奇一般的帝王和皇后的梓宮,眼裡的神色深得如海一般,讓人捉摸不透。

    原來,他以為他能贏,可是,壽命比他長,但是人還是輸了。

    帶著銀色面具的唇邊,蕩漾著一絲苦澀的笑,宛如初夏的丁香:「好,好,好,四哥,四嫂,說到底,我還是輸了,輸在了你們山一般高海一般深的情中。何謂情種?何謂至死不渝?如今我才明白,是你們啊!」

    無人的時候,他會展開手中的畫卷,那是一株株桃影如蔭,芳菲似錦,樹下一個少女那樣清艷,天真爛漫的笑,只能留在了過去。

    人群走過,路人已散,他還是凝神站在那裡,仿若無覺。

    「輸了,輸了,不管過去還是如今,我是徹徹底底地輸了,心服口服。」

    仰起臉,看著蒼穹,藍得像是一塊純淨的寶石,廣闊無邊,閃著瑩瑩的光,有些刺眼,有些心痛,卻原來,到頭來,他真的是一無所有。

    靜靜地站著,不知道時光飛逝,待得回神,已是夜幕降臨。

    他的身影像是蒼老了許多,蹣跚著腳步,收起了畫卷,他不知道,他還能往哪裡走,皇家的玉牒,已經沒有了允祀的姓名,昔日的親朋好友,也早就隨著事敗而消失不見,他還是孤獨的一個人啊!

    走在黑黑的巷子裡,天下大孝,家家戶戶都緊閉著門,他像是暗夜中一抹漂浮不定的鬼魅,漫無目的,也沒有人生的憧憬。

    「哎喲!」夜空的星子黯淡無光,像是靜靜地哀悼著帝后的傳奇一生,他也看不清路,他也沒有路,不妨肩頭撞到了人,剛硬的肩,彼此都痛。

    「大黑夜裡的,沒長眼睛不是?也不瞧瞧是誰就撞!」清朗朗的聲音,有些熟悉,有些低沉和暗啞,沒有少年人的清爽,可是卻有暮年的淒涼。

    允祀抬起頭,就著微弱的星光打量著眼前的人,不覺一怔:「老九?」

    他不是與年羹堯事敗的時候,已經死了麼?名字也已經剔除了玉牒了啊!為什麼,他人卻在這裡呢?看著他一身的酒氣,一定喝了不少。

    雍正崩,黛玉薨,允禟自然不會去奔喪,夜夜買醉,夜夜悲傷。

    聽到熟悉的聲音叫喚著自己的排行,允禟不由得瞇起了眼,有些納悶地看著眼前戴著銀色面具的人,眸子中卻透出絲絲的熟悉,莞爾一笑,道:「八哥?好久不見,沒想到,我們彼此瞞著,卻都活著!」

    將手搭在他肩頭,笑道:「八哥,走,兄弟做東,我們好好喝一場。」

    允祀扶著他有些搖擺的身子,道:「老九,怎麼喝得這樣厲害?」

    一聲歎息:「為什麼喝的?八哥這話好笑!」

    允禟打了個嗝,臉上都是濃濃的酒暈,笑得也有些傻傻的,眼裡卻滴下了晶瑩的淚,道:「我以為,四哥像神一樣,我以為,四嫂像仙一樣,沒想到,他們終究都是人,說去,就這樣撒手去了,留下我們孤孤單單的,又能做什麼呢?那些年的人,最終,只剩下你我兩個孤魂野鬼了!」

    雖醉,可是卻極清醒,扯著允祀到了飛雲樓裡,也不顧飛雲樓早就因國孝而不開張,只敲著桌子,嚷嚷著上最好的酒菜,不然就掀了這酒樓子。

    忽而睜開半醉的眼睛掃了一眼飛雲樓,允禟笑得很大聲:「好巧啊,怎麼都聚集到了這裡了?斗影?你也來了?啊,弘皙,你怎麼也在這裡?倒是濟濟一堂了!那個是誰?怎麼長得很像十三?」

    拍拍斗影和那人的肩頭,允禟有些暈乎乎的,將臉湊在允祥跟前,瞇起眼打量著,臉上儘是詫異,道:「好像真的是十三,十三,你不是死了麼?怎麼又回轉過來了?還是你也來哀悼著四哥和四嫂的去?」

    允祥皺眉看著允禟,道:「九哥,你醉了。」

    「我沒醉!」允禟揮揮手,差點打到了允祥的頭上,腮上卻是深深的暈,重重地坐在允祥身邊,轉過半個身子,又扯著允祀坐下,笑嘻嘻地道:「八哥啊,快摘下你的面具,真是的,做什麼跟那鬼影學什麼?戴著這勞什子!如今,我們痛痛快快地喝一場,一醉解前仇。」

    說到最後一句話,豪氣干雲,大有一醉方休的氣魄!

    弘皙卻是緩緩品著酒杯中的酒,淡淡一笑,道:「這九叔,醉得厲害。」

    允禟聽了,半瞇著眼瞪著他,卻抓過酒壺,逕自將壺嘴對著口,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才道:「臭小子,要懂得尊老,不許沒規矩。」

    允祀摘下了面具,修長的手指劃過酒杯的杯口,臉上有些懷念的悲哀:「倒是真的沒有想到,鬥了一輩子,爭了一輩子,最後皆歸塵土罷了。」

    允祥倒了一大碗烈酒,濃烈的酒香四溢,大口地喝著,讓那刀子一般的酒劃過喉間,痛著,熱著,好讓他覺得,他是活生生的,眼裡也閃著歎息:「是啊,說起來,我是看著四嫂出生到長大,到生兒育女,卻沒想到,我還要親眼看著她跟著四哥一起走,走得那樣淡然,好像了無牽掛。」

    聽到他們的死訊,心裡會不痛嗎?

    很痛啊,痛得讓他當時就一口氣呼吸不上來,幾乎不曾憋過去。

    他還記得,四哥答應過他,與他笑言過,日後江山穩定的時候,一定帶著黛玉與他一起登高望遠,看黃河滾滾,長江滔滔,去看天山暮雪,去望崑崙秀色,那是他一生中最美麗的憧憬,如今,卻化為飛煙消逝。

    雍正十三年啊,耗費了大傢伙兒多少年的心血呢?

    八年的時候,自己脫身走了,實在是朝政太過辛苦,四哥不忍心他再為他出生入死,即便是位高權重,還要嘔心瀝血,所以他走了,走遍了好些山山水水。卻沒想到,十三年的時候,他沒有迎來四哥與四嫂的笑顏,卻聽到了他們的死訊,即便是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他心中的震驚和悲痛。

    江山穩定了,可是人卻也走了。

    心中滿滿的期望,也都在那一剎那消逝不見了,空蕩蕩的。

    允禟卻是笑笑,打個嗝,半趴在桌子上,手指也在酒壺上畫著圈圈,道:「四哥病重成了那個樣子,活著,也是一種折磨,不過,他倒是有艷福啊,四嫂那樣決絕地就跟著他走了。真是幸福,不知道我死的時候,身邊會有誰陪著我呢,只怕,我也只有冷冰冰的一口棺材罷了。」

    仍舊是那般的語氣,可是如此卻含著無限的酸楚和痛惜。

    允祀深深地瞅了他一眼,這一眼,似利劍一般,穿透了如煙往事。

    那目光,狂亂又迷離,宛如冬日的飛雪如絮,清冷又不知道家在何處。

    那樣的女子,怎麼會沒有人為之傾倒呢?

    卻原來,大家的心,如蓮心,包裹在了層層的蓮衣之中。

    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人生就是這樣,往往心中的愛,在一眼之中就已經定下來了,一輩子也無法更改,那頭一回的驚鴻一瞥,往往使人刻骨銘心。

    目光如水,緩緩掠過黯淡燭光下的一張張面龐。

    曾經,這些面龐都是極熟悉的,或是兄弟,或是對頭,如今,卻對面喝酒,好像忘卻了前塵,只顧著眼下的悲傷,不約而同的,都是為了那一個名喚黛玉的女子,那個如神話般的女子。

    斗影也是在大口大口地喝著酒,論著年紀,他是眾人之中最小的,論著身份,他亦是眾人之中最低的,他身邊,哪一個不是皇室子孫呢?可是,今天卻和他一起在這裡買醉。

    仰著脖子喝酒,臉上的神色淡淡的,目光卻是灼熱的。

    「我這一生,沒什麼好的,也沒什麼本事,倘若當初沒有林姐姐,只怕我早就不知道會落得成什麼模樣,或者,亦連寶玉都不如。」

    聽到斗影的話,允祥淡淡一笑:「是了,斗影,如今四哥和四嫂都沒了,你可有什麼打算?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們這些血滴子,也該有了個著落了。」

    斗影側過頭,看著允祥,然後點點頭,道:「以往的血滴子,都已經交給了如今的新皇上,龍軍鳳衛的帝王令鳳凰令也都在新皇和新後手裡,我們這些人,早就是該退了,沒有家的,自去尋個家,有家的,便回家。」

    聽得允祥有些好笑,道:「瞧你說的,沒家的,又到哪裡去尋家?」

    情不自禁的,心中油然一種別樣的憂傷,那種痛,入了骨髓。

    原來呀,誰說他沒有愛呢?雖沒給了福晉,卻給了那從小就扎根在心裡的小娃娃了呀,只可惜,她是四嫂,自己一腔長情只能藏於心中。

    窗外透進一陣風,吹得燭火搖搖曳曳,那一點火焰,是為了什麼嫣紅如此?那一點光芒,是為了誰在黑夜中引路?

    啊!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情絲,緣淚,轉頭成空。

    深夜中,蛐蛐兒的聲音越發清晰:「啾啾!啾啾!」

    斗影喝了一杯酒,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抬起頭的時候,雙目炯炯,輕聲問道:「十三爺不去送送先皇和娘娘麼?」

    「不去了!」允祥笑笑,轉了轉手裡的酒杯,漫不經心地道:「人都去了,我還出面做什麼?我原也是個死人,若是出現在那裡,還不得把那些個膽小的傢伙嚇得半死?」

    允祀看著他,沒了往日的敵意,今日都顯得很是平和,道:「十三好好兒的,為何竟也學著我們這般假死呢?拋卻了你妻兒無數?」

    允祥轉頭瞪了他一眼,道:「他們爵位在身,富貴在身,一生也都會安安穩穩的,我累了,不想在朝堂上再做那些事情了,只好偷空跑出來。」

    其實不用說,彼此都是有些明白的,離開了高高的宮牆,誰沒更快樂一二分的?卻原來,當日的快樂,都是讓那個叫做皇宮的牢籠給禁錮住了。

    幾個人,不分尊卑,不分長幼,喝著,笑著,哭著,鬧著。

    飛雲樓讓這幾個爺們弄得雞飛狗跳,掌櫃的帶著人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放開一醉,酣然一覺。

    次日清晨,金光滑進,都在堂中橫七豎八的,或是趴倒在桌上,或是斜躺在椅子上,又或者是橫躺在長條凳上,無一不是狼狽,無一不是隨性。

    允祥武功最高,且又穿梭江湖,自是第一個醒來的。

    低頭看著一旁眾人,不覺一笑,笑容中還是有些苦澀,天亮了,他們也都是要從醉夢中醒來了,真正想讓醒來的人,卻不會醒來了。

    一旁伺候著掌櫃的,拿了熱手巾來給允祥擦臉擦手,一面輕聲問道:「十三爺,這幾位爺們可怎麼好?雖說不開張做生意的,到底也得扶著歇息去。」

    允祥將擦過手臉的熱手巾丟給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莞爾一笑道:「很是不用替他們收拾什麼,等他們醒了,自是該去自個兒去的地方!」

    瀟瀟灑灑地踏出了樓門,一抹燦爛的金光閃著,幾乎不曾閃瞎了眼。

    允祥抬手遮著日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精神為之一振。

    四哥,四嫂,你們期盼著的,是看山巒秀色,我會代替你們,將天底下最美麗的風景收入眼底,會代替你們嘗盡天下美食!

    踏出紫禁城,再也不回頭,回首處也儘是一生的心酸!

    綠色滿京華,江山美如畫。

    雍正十三年,帝后崩薨,弘歷繼位,次年正月,號為乾隆。

    康熙繼位年紀太小,雍正繼位年紀太老,乾隆繼位不大也不小,正是風流時候,他儀容俊雅,風姿翩翩,自是令美女佳人傾倒無數。

    他登基的時候,冊封了黛玉所喜的敦兒為皇后,是他的賢內助。

    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後宮平和,嬪妃不敢生事,朝臣亦是心滿意足。

    這一年的桃影深深,落紅點點,一身輕便的允祥再次來到了生命的起源。

    太湖之水煙波浩渺,太湖之畔芳菲似錦。

    允祥靜靜地站立在湖畔,沒有走入如同香雪海一般的桃林,卻深深凝望。

    「啊,大狗,過來我騎騎!」一道甜糯嬌柔的嗓音打破了寂靜的清晨。

    乍然聽到這樣的聲音,允祥瞪圓了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只見桃枝晃動,落紅無數,一聲低吼,一隻龐然大物輕巧地鑽出了桃林,嚇得鳥雀亦飛去無數,鱗甲閃閃,四蹄生煙,不是辟邪,卻又是哪個?

    帝后崩薨的時候,辟邪再次神秘消失,沒有人知道牠從哪裡來,更沒有人知道牠往哪裡去,只是,許多人說,牠完成了牠的宿命,走向牠的歸宿。

    跟在辟邪身後跑動著的,鈴聲晃動,卻是一位穿著淡紫春衫的女子。

    她清麗的面龐如同晨露一般清新晶瑩,薔色的粉唇似花兒初綻,淡淡的長眉凝結著明媚的微笑,目光流轉,竟似二月的桃花雨灑落太湖春水。

    春衫嬌軟,身姿婀娜,動如弱柳扶風,靜若姣花照水。

    額間一點嫣紅粉嫩,卻是桃花芬芳。

    女子皓腕欺霜賽雪,帶著一串紫金鈴,隨著她走在桃花雨中,玲瓏有致。

    她笑著,叫著道:「大狗,大狗!」

    眼中似碎玉滑動,添了一些天真之態,卻少了一些歷經風雨的霜色。

    辟邪親暱地依偎在她身邊,蹭了蹭她如春水蕩漾的裙擺。

    那女子生得清新嫵媚,似幽谷中新蘭初綻,卻又蘊含著成熟丰韻,兼具著絕代風華,不是黛玉,卻又是哪個?

    允祥自是驚喜交集,上前兩大步,喚道:「四嫂?你怎麼在這裡?」

    遇到眼前的春景,看到眼前的女子,允祥心中,竟是生平從未有過的驚喜若狂,他只覺得,這一生中,最歡喜之事,莫過於如此了!

    在這一剎那,訝然,喜悅,疑惑,種種情緒紛至沓來。

    他心中豁然明朗,他尚且能假死騙世,更何況算計天下的四哥?

    那女子歪著頭打量著允祥,目光滴溜溜一轉,竟蘊含著不解與頑皮,嬌嗔道:「你是誰啊?幹嘛來我們家來?不說實話,仔細我讓大狗咬你!」

    她的目光純淨而清澈,像是沒有經歷過世故,不染纖塵。

    允祥聽了這話,卻不由得一呆,吃驚地道:「四嫂,我是十三啊,你怎麼不記得我了?你們倒是躲到這裡逍遙自在了,卻瞞得我好苦!」

    那女子狐疑地望著允祥,儘是不解之意,道:「什麼十三啊?不認得!」

    一句話雖然清脆玲瓏,卻讓允祥呆若木雞,愣愣地凝視著她。

    她怎麼會不記得自己了呢?那形容,那身段,曼妙裊娜,風流婉轉,明明白白便是黛玉,天底下再無第二個人了啊!

    只是,此時的黛玉,比薨逝之時的黛玉,更為年輕了些,更天真了些。

    允祥心中可真是千回百轉,難不成,世間真的有那返老還童之說?

    那女子可並不在意允祥眼裡心裡想的是什麼,只是自顧自地側坐在辟邪背上,粉玉雕琢似的小手扶著辟邪的角,笑盈盈地道:「大狗,回家。」

    辟邪晃了晃身子,卻晃不下那女子,低低地吼了一聲,往桃林深處走。

    允祥此時心中可是堆滿了疑惑,不自覺地跟著往裡頭,那桃源林府的構築裝飾,竟是歷歷在目,好像他又回到了小時候頭一回來到林府的時候。

    那女子卻是頑皮淘氣,坐在辟邪身上,從桃枝下走過,便伸手折了一枝桃花抱在懷中,紅艷艷的桃花,逼得她容顏愈加艷光照人。

    一陣陣香甜之氣從林府中透出,絲絲縷縷,香入了肺腑之中,那女子嗅了嗅鼻子,歡喜地叫道:「啊,老頭子,你燉的是什麼好吃的?」

    「不准再叫我老頭子!」低沉暗啞的聲音從府邸中傳來,緊接著便是一個青衫男子匆匆而出,走到那女子身邊,伸手敲了敲她頭,然後抱著她下來,輕斥道:「你身子不好,還出來貪玩,早上的露可是重著!」

    那女子手臂摟著他的脖頸,花枝映照得兩個人的臉都有些紅意思兒。

    「你就是老頭兒啊,還怕人說!」女子嬌嗔了幾聲,隨即嬌笑不已。

    他們像是世間最尋常的夫婦,眼中只有彼此而已,連天地萬物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直到辟邪重重地從鼻子裡吐出一團白氣兒,那女子才踢了辟邪兩腳,道:「臭狗,給你一天好臉色,你倒是蹬鼻子上臉了。」

    「哇嗚!哇嗚!」辟邪吼了幾聲,跐溜一聲,便已經先竄進府邸裡去了。

    那女子搖搖頭,青絲滑落,披在那男子手臂上,笑問道:「燉了什麼?」

    男子笑道:「用砂鍋燉了一隻極肥的老母雞,喝著桃花酒最妙。」

    兩人一言一行,說不盡的情,道不盡的意,的的確確就是雍正和黛玉。

    允祥一時卻也不敢造次了,可是見到他們兩個打情罵俏的,終究忍不住了,上前就嚷道:「四哥,你怎麼卻騙了我呢?四嫂連我都不認得了!」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目光流轉中帶著絲絲不悅。

    「咦,十三,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不是說,你去天山了麼?」胤禛臉上有些詫異,卻忙放開懷裡的黛玉,上前抓著允祥的肩頭上下打量著。

    允祥歡喜不盡,竟是不由得抱著胤禛的肩頭,道:「呀,四哥,真的是你們,我還以為,我竟是錯看了,我還以為,我看到了哪裡來的仙子呢!」

    黛玉望著允祥,清亮的眼裡寫著疑問:「老頭兒,他是誰?」

    聽到黛玉竟然叫胤禛是老頭兒,允祥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胤禛卻是莞爾一笑,拉著黛玉的手,指著允祥道:「這是你的小叔,我的兄弟,排行十三,名喚允祥,往日裡,你也是他看著長大的。」

    黛玉聽了這話,哼了哼,輕聲道:「啊,原來老頭你弟弟也是看著我長大的,那老頭兒你越發顯得老了,怎麼能是我相公呢?」

    天啊,這個黛玉,怎麼變成了這個模樣?

    允祥有些好笑地看著有些不同的黛玉,然後疑惑地看著胤禛。

    胤禛歎了一口氣,道:「十三,進來再說罷,有些事情,說不清。」

    一手牽著黛玉的小手,一面對允祥笑了笑。

    黛玉卻依舊定定地瞅著允祥,晶瑩剔透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著,嬌笑道:「十三?排行十三,那老頭兒你有多少個兄弟姐妹啊?我怎麼都沒見過?」

    胤禛笑道:「我上下一共有三十五個兄弟,成年的,也不過二十個罷了。還有二十個姐妹,大多也都已經遠嫁各處了,也有些早逝的,你往日裡也是見過的,只是不記得罷了。」

    雖說這些話,可是眼裡的滿足卻是騙不了人的。

    黛玉聽在耳裡,道:「真是的,你當你家是皇宮麼?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三十五個兒子,二十個女兒,我只聽說前前個老皇帝才有的,那皇帝真是好色啊,做什麼娶這麼多的妃子,生這麼多的兒女?開枝散葉麼?」

    允祥聽到黛玉這般批評康熙,不覺又是哭笑不得,這個黛玉,越發淘氣可愛了起來,言語之間,更是不在意旁人怎麼看怎麼說了。

    不過看到黛玉歡喜的模樣,真的是好像回到了從前,帶著她一起玩一起鬧,她頑皮的笑顏,此時依然在眼前閃動著,和眼前這個女子容顏符合。

    待得進府落座之後,允祥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四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我雖沒去送你們,可是卻也是親眼瞧著入殮的。怎麼,你們卻又活轉過來了?又來到了太湖?」

    胤禛莞爾道:「多少年了?都年過半百了,你還是這般急躁!」

    抬手吩咐丫鬟送了茶果上來,道:「十三,嘗嘗今年開春的時候,玉兒特地到碧螺峰上采的明前嫩茶,等閒之人,我可是極捨不得的。」

    允祥聽了,細細地品著茉莉花茶,入口香濃,笑道:「好茶。」

    胤禛眼裡有些得意的神采,此時瞧起來,竟是年輕了許多,英姿勃發,「這是自然,姑蘇的茉莉花茶甲於天下,當日裡玉兒極愛茉莉花,便在碧螺峰茶園各處都種了極多的茉莉花,熏得碧螺春更香俏了起來。」

    允祥急急地道:「這勞什子茶葉的事兒我可不耐煩多聽,我只問四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快些告訴我,我只怕你和四嫂惱了,都快憋死我了!」

    胤禛笑看著允祥還是這樣的急性子,思索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我身子不好倒是事實,並沒有摻假的,我大限將至也是事實,只是後來那一杯桃花酒,卻是給我掉了包的。」

    允祥怔了怔,不解地問道:「什麼掉了包的?到底怎麼說?」

    胤禛清了清嗓子,呷了一口茶,才笑道:「當日裡岳父留給我一封舊信,亦曾與我有十年之約,從我接了那舊信的時候,算起來,到雍正十三年正好是十年。岳父的意思裡說,玉兒天生有一劫,破蕾之時,便是劫至之時,為了破劫,便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因此,我才會在那杯酒裡動了手腳,我沒死,玉兒自然也是活得好好的。」

    說到這裡,便凝視著正在窗下插瓶玩耍的黛玉,那深情顯而易見。

    聽了胤禛的話,允祥越發有些似懂非懂了,搖頭道:「我倒是笨了,怎麼還是沒聽出一個頭緒來?有些霧濛濛的,一頭霧水。」

    黛玉卻忽而回眸一笑,眼波輕輕流動,嫣然笑道:「我瞧著你倒是面善,可是曾見過的?怎麼卻一絲兒都不記得了呢?趕明兒,你得說說往事才好。」

    聲音嬌媚婉轉,輕柔欲融。

    允祥登時睜大了眼睛,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四哥,四嫂她怎麼了?」

    隱隱約約,從一開始,她便不認得自己,如今又說這話,倒是像沒了往日的記憶一般,笑得這樣清婉嫵媚。

    胤禛看著黛玉,才笑道:「沒什麼,想是那一杯桃花酒,到底有些效驗,雖假死了一場,但是醒來的時候,玉兒卻將前塵過往一概忘卻了。」

    那一回,本就是個生死劫,她是存著必死的心,喝下了桃花酒,成全了他的江山,他的愛,可是醒來時,卻將前塵拋卻,再也不記得絲毫了。

    他的心很痛,可是卻只能照顧好她,好些日子也沒找到好大夫查出病因。

    黛玉扮了個鬼臉,叫道:「想必往日裡沒什麼好事兒,所以我都不記得了。」

    說著,卻又有些疑惑地問允祥道:「你叫十三是不是?那你跟我說說,這個老頭兒,真的是我相公麼?我怎麼卻都不記得了呢?像我這樣一個風華絕代的美人,怎麼會嫁給他這樣老的老頭兒呢?」

    「噗嗤」允祥將口內含著的茶噴了出來,黛玉真是讓他驚奇不已。

    雍正起身走到她身邊,眼裡閃著危險的光芒,抱著她霸道地道:「你不是我的妻子,會是誰的妻子?誰敢來搶我的妻子,我非叫他沒了子孫後代不可!」

    黛玉咬了他手背一口,哼哼地道:「你不過就是一面之辭,誰信你!」

    好霸道的老頭子,天天看著她,還不許她出去亂跑,每次出去都讓大狗跟著她,前兒個,大狗一聲吼,嚇壞了好多人,都不和她玩兒了。

    允祥立刻舉手笑道:「四嫂,我可以給你們作證啊,你的確是我四嫂,是我侄兒侄女的娘親,是我四哥的夫人,你們結縭已有二十餘載了,天底下再也沒你們這樣傳奇一生的夫妻。」

    黛玉將頭從雍正懷裡鑽出來,道:「你說的,我怎麼不記得了?」

    允祥歎口氣,道:「四嫂,你都忘記了往事了,哪裡還會記得啊?」

    說得黛玉點點頭,道:「你腦子靈,倒是知道我沒了記憶,不過,我也是聰明人兒,怎麼就能隨便相信你們?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狼狽為奸呢!」

    允祥笑得有些無力,他真的是拿眼前的黛玉沒辦法了。

    丟了個眼色給雍正,四哥,請你節哀順變!

    這時候的黛玉很淘氣,很狡黠,時常弄得滿府裡的人既好氣又好笑。

    而且,她精力充沛,每天清晨,都要騎著辟邪出去遛遛,採摘著一大捧的野花回來插瓶,花光照人,滿室裡都是花草的清香和晨露的晶瑩。

    玩過之後,黛玉便去歇息了,剩下了胤禛與允祥在桃花林下把酒言歡。

    地上都是一層落英繽紛,空中浮動著淡淡桃花香,很甜很清。

    允祥歎問道:「好端端的,四哥為何要與四嫂假死呢?倒是一家子都傷心得了不得,尤其是弘晝,哭得成天都是腫著兩隻核桃似的眼睛。」

    胤禛喝了一杯酒,淡淡一笑,道:「我們大限就是那個時候,又何必還留在深深皇宮之中?你知道我與玉兒的心思的,最甘願於平淡,也是該走的時候了。再說了,」

    說到這裡,不禁有些歎息,半日才道:「對於玉兒的一切,我不能冒絲毫危險。我早知道你們幾個的心思,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那允祀未死,我如何放心?如此假死,也叫他們都絕了心思的。」

    一席話說得允祥也漲紅了臉,道:「卻原來四哥你才是老謀深算。」

    桃花如雨一般飄落而下,紅紅的花瓣,落在樹下的人身上,碎成了一顆顆心,甜香中也帶著心滿意足的幸福和恬淡。

    胤禛品著桃花酒,臉上梨渦微動,依舊是那風采斐然的胤禛。

    過了良久,允祥才道:「我倒也不想問四哥什麼了,只是依稀彷彿也聽說過當年的鳳凰簽,和那句讖語,如今也算是解開了罷?」

    鳳凰簽說黛玉會死在最愛她的人手裡,她的確是死在了胤禛的手裡。

    那一句讖語,說的是成也桃花,敗也桃花,胤禛是黛玉的桃花,黛玉也是胤禛的桃花,成敗,從來都只是一線之隔而已。

    而且,成敗,僅僅說的是他們的江山,而非他們的生命。

    胤禛點點頭,笑道:「那些話,原是迷惑人用的,並不是什麼手段!我與玉兒,依著岳父信中說的,天生就非凡,人生總是有捨才有得,我們捨了江山,便得了幸福,卻也不會一帆風順的,總有些波折才好。」

    允祥笑道:「很不用四哥你再說了,我也知道四哥和四嫂必定是極幸福的。光瞧著你們比往日裡年輕了許多,就可瞧出一些眉目了。」

    瞅著正蹁躚而來的黛玉一眼,允祥歎息道:「真好啊!」

    是的,真好,縱然自己一腔心意如落花著水,但是卻為他們歡喜不盡。

    黛玉披著一件曳地的長紗披風,似仙子一般裊裊而至,骨子裡透著芳華絕色,笑盈盈地道:「你們真是壞人,有這樣的好酒好菜,怎麼不叫我一聲?才有人送來的好新鮮蓴菜,我也不叫丫頭子做給你們吃!」

    坐在樹墩兒做的凳子上,黛玉便拿著胤禛的筷子,挾了些菜入口。

    素手如玉,端起桃花酒,細細地啜了一口,粉頰登時泛著紅暈絲絲。

    允祥忽然想起來,對胤禛道:「我倒是對林探花敬服得緊,他怎麼就什麼都料到了呢?越發覺得他才是一切事情的骨頭,撐起了事情的架子。」

    胤禛倒也是點點頭,輕笑道:「不錯,岳父的確是個厲害人物,好多人,其實都是在他股掌之間,不管如何,他都能料到會走哪一步棋子。」

    黛玉抬眸看著他們兩個人,皺眉道:「按理說,已經沒了多年的人,怎麼會將那麼多的事情算得絲絲入扣?若是我說,原是人太過信命罷了,無一不是按著那讖語的路子走。」

    聽到黛玉這麼一說,允祥點點頭稱是。

    胤禛卻是雙眉一挑,眼中霍然一跳,瞪著黛玉,伸手將她抓在腿上坐著,定定地看著她清麗如昔的容顏,道:「玉兒,你竟是不曾忘記過的?」

    這些時日裡,他只顧著養黛玉的身子,許多事情也沒跟她說起過的。

    一想起黛玉也騙著自己,心裡便有一把刀子劃出一道傷痕,很痛。

    黛玉輕輕哼了一聲,似桃花墜地。

    半日,她才張口咬著他手,氣嘟嘟地道:「誰讓你先前騙我的?如今我也騙你一回,才算是有來有去,也讓你知道,被騙的人,心裡可都不爽快!」

    說得胤禛和允祥都是愕然不已,隨即卻又不禁好笑起來。

    胤禛鬆了一口氣,隨即又一聲歎息,道:「當初你不記得我的時候,我心裡真的如同刀割一般,如今見到你竟是騙我,心裡卻好像石頭落地,隱隱之間十分歡喜。」

    黛玉白了他一眼,手指拽著他的衣襟,凶悍地道:「你們也不過就是愛說些甜言蜜語罷了,事到臨頭的時候,你竟是不跟我露出一絲兒風聲,害得我擔憂了那麼久,氣得我真是想拿個錘子敲你的頭,看你下一回還騙我不騙!」

    逗得允祥爽朗一笑,胤禛更是有些無奈。

    忽而一陣風起,桃林中清芬競放,人生短暫,愛一生,情相隨,不管天涯與海角,有愛便是家,情絲綿綿,愛意深深,濃淡皆自知。

    啊!桃花也帶笑,笑裡藏著愛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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